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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敲了我一個腦門崩兒,說:“老實聽著!”
他壓低聲音,給我講起他當年在原始、荒蠻的大山深處打獵的故事,那悶熱、潮濕的老林圈子,散落著人骨的野豬嶺,盤踞著無數花花綠綠毒蛇的長蟲窟,美艷鬼魅的毒蘑菇群,小指肚般大小的土蜂子,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的老墳圈子……
他把旱菸袋在炕上“梆梆”敲著,說有一年趕山,他曾親眼見過一條水桶粗的大蛇,懶懶地躺在半山腰上曬鱗,那大蛇頭有水缸那麼大!他還見過一朵人那麼大的白蘑菇!那天剛下過雨,他翻過一條山溝,看到有人蹲在山溝里,打著一把白色的雨傘。走近一看:那不是人,是一株人高的大白蘑菇!我姥爺說得有鼻子有眼,聽得我的眼睛都直了:那水缸般粗的大蛇得有多大?老墳圈子又是啥樣的?我連續幾天做噩夢,夢到一條大蛇將我活吞了下去,漫山遍野都是人形的大蘑菇追著我,狼群在後面嚎叫著,前面攔著一條散落著人骨頭的野豬溝……
一直到現在,我仍記得那些孤獨而溫暖的夜晚,寒風呼嘯,大雪鋪天蓋地落下,月亮明晃晃掛在天上,紅通通的火爐,灶里傳來烤紅薯混著松木和白酒的香氣,姥爺瓮聲瓮氣地講述著大山深處的故事。
夜深了,姥爺眯著眼,用一段意味深長的話結尾:“老林子裡,啥邪乎玩意兒都有,吃人的山魈(熱帶的一種猴子,這裡特指傳說中的山鬼)、墳包里的毒蜂子、追著人咬的野雞脖子、鋪天蓋地的瘴氣、幾天幾夜也散不開的迷霧、能把人活活吸乾的白草耙子,但是最可怕的,還是人。”
那時候我還小,還不能理解這句話飽含的深意。
很多年以後,我才漸漸明白: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並不是山魈、野豬、土蜂子、毒霧,而是人心。
在大山里無憂無慮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我就因為一場重病,被送出大山,重回到父母身邊,像所有普通人一樣,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上學,逃課,戀愛,最後在北京一所三流大學讀了個三流專業。畢業後,經過一番折騰,經人介紹,去了前門一家皮貨店看鋪子。原本想著,先隨便找個工作過渡一下,沒想到這一過渡就是五年。五年中,我從夥計稀里糊塗做到了掌柜,不僅對皮貨了如指掌,更接觸到了皮貨生意背後那個神秘的地下世界。
有時候閒著沒事,我也會琢磨琢磨三十年前那樁怪事。
那支神秘勘探隊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何在大山中全軍覆沒後,沒人來調查這件事?姥爺他們又在大山里經歷了怎樣的詭異事件?他為何回來後要金盆洗手,一個人孤苦伶仃守在山上?那所謂的“三十年後”又是怎麼回事?
琢磨歸琢磨,我還是覺得這樁發生在幾十年前的怪事,終究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變成一個茶餘飯後的故事,甚至是一則警世的寓言,最後被遺忘在記憶深處。卻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切,其實才剛剛開始。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斜躺在躺椅上,輕輕搖著一把摺扇,一面悠悠哉哉聽著馬三立的相聲,一面偷偷瞄著鋪子裡唯一一個客人。
那人一身白領打扮,不時推一推金絲邊眼鏡,在那兒心不在焉地看著,一會兒摸摸草狐皮帽子,一會兒拽拽花豹皮尾巴,一會兒又看看手錶,明顯是在等人,壓根不想買東西。
我給夥計馬三使了個眼色,馬三這小子馬上湊過去,裝傻充愣,摔皮子,砸板凳,很快把那客人給氣走了。
我撇撇嘴,揭開茶碗,抹開花茶末,有滋有味地喝了起來。
您吧,不懂。皮貨這行,跟其他行業不大一樣。皮貨這行,每家都有幾個固定的老主顧,好面子,不差錢,不懂裝懂,人傻錢多。每年店裡壓箱底的寶貝,都得提前給他們留著,地道貨色,地道價錢。這些是財神爺,不能騙,他們要紅狐皮,絕不能用染了顏色的草狐皮糊弄;要金錢豹皮,就萬萬不可用花豹皮去對付。
等這幾個財神爺折騰完,一年的生意也就做得七七八八的了。其他的過路客,那是能蒙就蒙,能騙就騙,看著不順眼的就直接往外攆,典型的殺生不殺熟。
沒辦法,皮貨店主要靠那幾筆大買賣賺錢,這些過路客,你就是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也榨不出幾枚大錢來,咳!
這幾個月生意不錯,好皮子不用說,連一些陳年老貨都折騰得差不多了。
我正琢磨著,過幾天得讓趙大瞎子從獵場給我倒騰點好皮子,就聽見外面呼啦呼啦走進來一個人。
抬頭看看,這是個怪人。
九月底的天,秋老虎熱得厲害,一杯熱茶下肚,衣服從里濕到外。這位倒好,外面弄了件軍大衣,嚴嚴實實護在身上,腰上硬邦邦扎著一塊紅布條,直戳戳站在那裡,顯得又愣又犯傻氣。
馬三以為是叫花子討喜錢,趕緊往外趕,還從櫃檯里摸了幾枚鋼 塞給他,讓他趕緊出去,別影響了生意。
那人卻硬邦邦站在那裡:“攆啥?!俺來賣禳子!”
我一愣,仔細看看他。這人上身穿著軍大衣,下身套著一件變了色的皮褲,腳踝到小腿處綁著厚厚的綁腿,腳下蹬的是一雙皮烏拉鞋,皮膚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大山里打獵的獵人。山里溫差大,寒氣重,好多人得了老寒腿,一年四季都得護著軍大衣。軍大衣里鼓鼓囊囊的,掖著噴子(短獵槍)。這種人可不能得罪,他們常年在大山里野慣了,做人做事都按著山裡的規矩來,一語不合,當時就敢給你動刀子。但是他們手裡還真有好東西,也不往死里認錢。你要是跟他處好了,他也真是掏心掏肺地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