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7:戰北疆(三十四)
倘若他帶著族人投靠敵人,他的心情會如何?
李贇被這個問題問懵了,脫口而出道,「這不可能呀。」
自家主公總喜歡問他假設性問題,他像是那麼衰?
如果真的到了那種境地,他寧願戰死都不願意對著敵人搖尾乞憐的。
姜芃姬啞然失笑,溫和道,「我說是假設,若真是如此,你的心情會如何?」
「不甘、憎惡、恐懼但又不得不隱忍,對著曾經的敵人伏低做小、小心討好吧?」
李贇垂首思索一番,茫然不定地猜測。
雖說沒有這等經歷,但模擬一下情形,他也能領會幾分。
姜芃姬又問道,「漢美說得不錯,可你仔細想想,剛才那位使者和他的隨從是個什麼反應?」
李贇詫異地說,「反應?不是很正常的反應?」
「哪裡正常了?」姜芃姬眸中添了幾分冷色,她冷笑著道,「如果帶著族人向敵人投降——這個敵人還滅殺他同胞近二十萬——這份仇恨,說得上血海深仇了。哪怕為了生存而不得不低頭,內心也不可能產生認同和歸屬感。不過那人卻不同——他和他隨從的反應很有趣。」
李贇恨不得抓耳撓腮,他根本沒看出哪裡不同呀。
姜芃姬卻說,「他有個隨從戰戰兢兢,過來的路上還因為魂不守舍而踩了個兔坑跌了一跤,所以他的褲腿上染了幾縷白毛,靴子、褲管、袖子都有泥土痕跡,雖然簡單拍了一下,但依舊留下了痕跡。進入主帳之後,那人也一直垂著頭、縮著肩膀,但他的雙手卻緊緊夾著身體兩側。一方面,他畏懼我在北疆的凶名,另一方面則是憎惡仇恨我,但他又不能動手——」
隨從的反應比較正常,屬於合理範疇。
這個隨從表現出仇恨,另外幾個隨從則是畏畏縮縮,內心的恐懼大於仇恨。
「……反觀那位部落使者,他的反應可謂是有趣。見我之前他吃了頓烤羊、喝了馬奶酒、睡了美女,所以他身上的味道有些重。從這點可以看出,對方的心情相當輕鬆,態度很坦然,絲毫沒有漢美說的情緒。見到我之後,他的表現看似很尊敬畏懼,但那種尊敬太假了,敷衍。」
姜芃姬怎麼說也是從底層戰士爬到高位的人,這種敷衍她太清楚了。
李贇遲疑了一下,遲疑地道,「若是敷衍,似乎也說得過去?」
代表部落向姜芃姬投降,那必然是部落中地位比較超然的高層。
哪怕礙於形勢不得不向敵人投降,但心裡也不認可,所以「敷衍」也說得過去。
姜芃姬說,「不過,當畏懼驚恐的隨從和有恃無恐的使者擺在一塊兒,那就說不過去了。」
李贇驀地想到了什麼,心頭閃過一絲異樣。
「主公的意思是……他們是詐降?」
如果跑來投降的人都有恃無恐,自家主公怕是直接將人打出去,戰場上見分曉。
沒有半點兒誠意投降個毛!
如果跑來投降的人都戰戰兢兢,生怕自己碰到一個殺人如麻的新上司,這反應最正常。
不說虛的,自家主公在北疆的名聲可凶了,能止小兒夜啼。
現實卻是領頭的使者和隨從態度截然相反,前者吃肉喝酒睡女人,哪像是屈辱投降?
這說明什麼?
說明其中有鬼。
不管是什麼鬼,他們都不能掉以輕心。
「戰場這個地方,詐降這招屢試不爽,為何沒有可能?」姜芃姬眸中帶著幾分冷意,她道,「不過現在說這個還太早,先派人偷偷盯著他們,一旦有異常舉動便回稟,別驚動他們。」
李贇領命退下,一旁的衛慈沒有走,反而用異樣的眸光看著她。
「這麼瞧著我做什麼?」姜芃姬走近前,坐在他身旁,「看多了還能看出朵花來?」
衛慈笑道,「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一樁事情。」
姜芃姬挑眉輕笑,「什麼事情值得你這麼入迷?」
「自慈認識主公以來,沒見誰能瞞住主公。」
不管是詐降還是其他欺瞞手段,在衛慈記憶中,似乎沒人能瞞過她。
到底是她的警覺性太高了,還是她從內心就未曾信任過任何人。
他前世那般患得患失,除了本身性格敏感多思,另一重原因則是因為他從陛下身上感覺不到多少信任。那種感覺很難描述,但他切實感覺自己和陛下之間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溝壑。
這話要是被前世的人知道了,一定會說他胡說八道。
陛下怎麼可能多疑呢?
要是陛下多疑的話,她怎麼可能容得下衛慈?
天降隕石,哪個當權者不會生出殺心?
陛下選擇輕拿輕放,沒有追究衛慈的家族,這也能叫多疑?
衛慈不認同這種說法。
多疑不等同於不信任。
陛下不是多疑的人,但她的的確確沒對誰施以信任。
擱在以前,這種話他寧願爛在肚子也不敢說出來,如今卻想問個清楚。
姜芃姬自戀道,「那是我英明神武,任何欺瞞在我眼底都是徒勞的。」
衛慈反問道,「主公當真這麼想的?在慈看來,主公怕是沒對誰施以信任。」
「子孝,你這是怎麼了?」姜芃姬道,「哪怕我不信任旁人,我也不可能不信子孝呀。」
衛慈抿了抿唇,他道,「若真是如此,為何主公連——」
姜芃姬表情凝了兩分,「連什麼?」
衛慈遲疑了一會兒,用手指在她手心寫了一個字,壓低聲音道,「您連這人都不信——」
如果連那人都不值得主公信任,衛慈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誰有這個資格。
「子孝,你能問出來,我很開心。」姜芃姬道,「我知道你的來歷,憑你的才智,你多半也懷疑我的身份了。我為什麼不信任人,僅僅是因為對方不值得我信任,你懂麼?」
因為知道真相、看穿了真相,所以任何迷障在她面前才起不到作用。
衛慈眼神複雜地看著姜芃姬,有點兒陌生,更多還是深入骨髓的熟悉。
姜芃姬淡笑道,「本來就是假的,再怎麼故弄玄虛、故布迷障,仍舊成不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