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楊德利牛筆
杜賀帶著三個僕役回來了。
「見過郎君!」
杜賀一臉歡喜之色,「賤奴在火星灣吃得好睡得好,就是掛念著郎君身邊無人伺候。得了回來伺候郎君的消息,賤奴歡喜不勝,恨不能插翅飛來……」
他滔滔不絕的說著這些話,一雙眉一會兒八字,一會兒一邊高一邊低……
除去杜賀之外,來了一個廚子。
「見過郎君。」
廚子叫做曹二,身材有些壯碩,倒也有些廚子的模樣。
賈平安說道:「回頭讓表兄教授你廚藝。」
曹二歡喜的跪下道:「多謝郎君!」
干雜活的叫做宋不出,看著身材魁梧有力。
賈平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這個名字……可有來由?」
宋不出瓮聲瓮氣的道:「當年生了賤奴時,家中有了三個兄長,家裡就想把賤奴送人,誰知道沒人要……就叫做宋不出。」
奇葩!
來的還有個丫鬟,十六歲,長相普通。
「奴鴻雁,見過郎君。」
「各司其職,干好自己的分內事,該有的自然會有。」賈平安想了想,「賤奴什麼的自稱就不必了,依舊普通稱呼。」
「郎君……」
瞬間幾個僕役的眼睛都亮了。
家裡多了四個人,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阿福躺在邊上,一邊享受著馬殺雞,一邊看著新來的幾個人在忙碌。
快關坊門時,楊德利才急匆匆的回來。
「這幾日在倉部如何?」
「還行。」楊德利洗把臉,歡喜的道:「某這幾日用你教的算帳的法子,慢慢的把倉庫里的東西重新點檢一番……雖說累,可卻覺得有趣。」
這就是充實的感覺。
不錯。
賈平安覺得這樣的表兄更鮮活了些。
第二天早上,因為家裡多了僕役,所以動靜大了些。
賈平安練刀,曹二做飯,鴻雁整理賈平安的房間,宋不出在砍柴……
井井有條啊!
可杜賀呢?
「……此後我等在此,還請坊正多多照拂。」
「客氣……」
外面傳來了杜賀和姜融的聲音。
賈平安點點頭,覺得杜賀做事主動,一來就知道先和坊正打招呼,隨後有事也方便處置。
吃了早飯,兩兄弟去上衙,叮囑杜賀要看好阿福。
「郎君放心。」
杜賀微笑著,風度翩翩的模樣,讓賈平安想起了他之前的身份,官員!
回過頭,杜賀見阿福躺在門邊,一臉憨厚的模樣,不禁就笑了起來。
「郎君果然是與眾不同。旁人家裡養的都是貓狗,郎君養的卻是兇狠的食鐵獸……」
他剛準備關門,眼角就看到有黑白相間的東西滾了出去……
「阿福出門了!」
「老二,把雞鴨趕出去!把狗看好,再讓狗嚇到了阿福,老娘就宰了它!」
外面頓時就沸騰了起來。
……
戶部尚書楊纂腳步緩慢的進了值房,顫顫巍巍的坐下,然後嘆息一聲。
他老了,身體也不大好,最近在吃藥調理。
「楊尚書。」
侍郎和各部郎中都來了。
楊纂頷首,等眾人坐下後,先是說了一番勉勵的話,隨後才進入正題。
「這靠近年底了,回頭朝中和陛下那裡要一年的收支總帳目,出了多少,收了多少,還剩下多少……」
楊纂的眼中多了厲色,「這是國家大事,務必要核算清楚,誰若是輕忽導致錯謬,誰若是手癢想拿些東西……嚴懲不貸!」
「咳咳咳!」他咳嗽了起來,眼中多了痛苦之色。
眾人趕緊起身應了。
楊纂喘息了幾下,對倉部郎中向長林說道:「倉部管的是軍中的糧草,官員的俸祿發放,還得管著常平倉……事情多,你要多辛苦些。」
向長林微笑道:「楊尚書放心,倉部上下齊心協力,定然能核算清楚。」
楊纂深吸一口氣,覺得嗓子裡舒服了些,「那個……賈平安的表兄在倉部,可曾有什麼古怪?」
呃!
大家都面露古怪之色。
按理一個小吏沒法進這些大佬的眼,可架不住那是掃把星的表兄啊!這不,連楊纂都擔心楊德利給倉部帶來災禍。
向長林撫了一下細長的鬍鬚,「那人做事認真。」
楊纂點頭,「那就好。」
晚些向長林回到倉部,召集了下屬議事。
「咱們倉部管的事情多,每日錢糧過手無數,第一要管好自家的手,別亂伸。其二便是要認真!認真!再認真!」
眾人應了,計史嚴碩起身道:「向郎中,今年因陛下登基之故,賞賜多了些,算起來也要多些時日。」
計史就是倉部的會計,專門負責各種錢糧出入的統計核算。
倉部就這麼一個計史,所以連向長林都多了些寬容,「不出錯就好。」
晚些嚴碩回到了自己的值房,叫了幾個令史來協助自己核算。
「嚴計史。」一個令史笑嘻嘻的道:「那楊德利也在算帳,每日進出的錢糧他都記著了,這幾日在算下半年出入的帳目,說是要心中有數……」
這是搶了嚴碩的活!
大家都是小吏,可因為負責的方向不同,尊卑也不同。
嚴碩自然是要高人一等,所以有人就給他打小報告,想討好他。
嚴碩抬頭,皺眉道;「做事!」
「是。」
……
掌固就是最底層的小吏,看管倉庫,外加打雜。
倉部有四個掌固,閒暇之餘,大家都在歇息閒聊,只是裡面噼噼啪啪的算盤聲有些吵人。
「這人……核算和他沒關係,他偏生要算一遍。你說他是鑽營吧,可這人見到郎中都是木訥的,真是奇怪了。」
「何止奇怪?昨日用飯的時候,有人吃剩下一半,你沒見他的眼神,悲痛欲絕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眾人不禁大笑了起來。
三日後。
嚴碩等人把百官祿米的帳目做出來了,向長林召集小吏們議事。
「此次核算及時,尚書說了,倉部得力,做得好!」向長林笑吟吟的,才將得了楊纂的誇讚,讓他的心情極好。
嚴碩起身道:「某一人哪裡能做得過來?都是大家的功勞。」
官場上最忌諱的就是吃獨食,功勞人人有,花花轎子人人抬,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王道。
小吏們都面露微笑,知道今年算是過關了,年底弄不好會有些獎勵。
向長林誇讚了他們幾句,正準備讓各自散去,就見楊德利在糾結猶豫,然後起身……
「向郎中,某這裡……」楊德利拿出了一本帳簿,「某這裡發現了些不對勁之事。」
向長林哦了一聲,「是何事?」
嚴碩的面色陰沉了下來。
那些小吏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大家剛被上官誇讚,你就冒出來說什麼不對勁,這是給人添堵呢!
楊德利翻開自己做的帳簿,「向郎中,某發現百官的祿米損耗不對!」
向長林嗯了一聲,有些漫不經心的道:「哪裡不對?」
倉庫保管都有損耗,這個是常識,戶部的損耗一直都維持在一條線上,很穩定。
楊德利說道:「倉庫里的糧食損耗多發生在翻曬、出入運送之時,可某發現,損耗卻高了些,祿米倉的損耗每年要多出三百石,這不對!」
三百石……
每年要發出去的糧食那麼多,這個真心不是事啊!
嚴碩起身道:「祿米倉的損耗近二十年一直如此,哪裡不對?你剛到戶倉部,什麼都不懂,多學,多問才好,莫要多事!」
他說的很客氣,但楊德利卻梗著脖子道:「那是三百石呢!夠某吃幾百年的糧食,這怎能說是多事?」
嚴碩面色沉凝,「坐下!」
他在倉部隱隱有諸吏之首的威勢,所以隨口輕喝,連向長林都微微頷首,表示讚賞。
二十年未動的東西,你楊德利才來倉部多久,竟然就要尋事,這不是吃飽撐的嗎。
楊德利卻不肯坐下,揚著帳簿說道:「某是農家出身,家裡每年都存糧食,損耗多少某一清二楚,這三百石多出來的損耗,要彎腰種多少地?某不懂那些大道理,可……某就見不得糧食被耗費,某見了……心疼!」
原來他不是想挑戰某的權威?
嚴碩面色稍霽,說道:「那是多年的慣例,倉部巡查過多次,從未發現有人貪腐,你且安心了。」
向長林越發的欣賞嚴碩了,心想等明年若是有出缺,是不是舉薦他升一級。
「可不查某就不安心!」楊德利含淚道:「某……見不得這等事,向郎中,若是查不出錯,某……某就回家種地去!某就不信,那祿米倉難道有大老鼠?可也吃不了三百石呢!」
向長林本想呵斥,可楊德利卻開口就是沒問題我就回家種地。
這話沒有給自己留下半點餘地,可見楊德利此人就是個莽撞的。
但這事兒已經不能不管了。
他若是置之不理,隨後消息傳出去,就會有人說他懶政。
這不是無事找事是什麼?
操蛋!
他的眼中多了些怒色,看了楊德利一眼,嘴唇動了動,最後忍住了呵斥,「那就查!」
隨後倉部就開始了自查。
一番巡查後,年底核算的事兒也被耽誤了。向長林怒了,叫來了楊德利,喝罵道:「祿米倉並無半點不妥,你一介小吏糾纏不休,究竟為何?若是不妥……回家種地去!」
楊德利卻一根筋的覺得有問題,「向郎中,這是大唐的糧倉呢!某不知規矩,但看好糧倉,不浪費糧食,某覺著這就是道理。某去查!」
你一個小吏,誰給你去查的臉?
但向長林最終只是擺擺手,「去吧。」
若非是看在賈平安最近春風得意的份上,他不會給楊德利機會。
楊德利去了祿米倉,馬上就成了公敵。
那些小吏和苦力都把他丟在一邊,想搬運糧食來查探,你自己干,別尋我們。
楊德利就自己翻查,冬日冷,可他卻汗濕背腋。
向長林偶爾想到了,就來看一眼,見楊德利滿頭大汗,渾身冒熱氣,那些呵斥就沒法出口。
這就是個較真的年輕人,讓他吃吃苦頭也好。
而且這等人有個好處,就是做事讓上官放心。
「要不……讓他去做亭長?」
戶部有數名亭長,負責看大門,以及傳達消息。
楊德利這等人較真,想來會如魚得水吧。
至於辭職,向長林覺得這等事兒雖然鬧心,但不至於趕楊德利回家。
楊德利在祿米倉中翻查著,最後沒尋到線索。
他坐在那裡發呆,幾個小吏在邊上出言譏諷。
「無事生非,自己尋事!」
「這二十餘年都無事,就你事多。」
他們覺得楊德利會沮喪。
可……
那是楊德利啊!
那些損耗既然不是被貪腐了,去了哪?
楊德利回到家,苦苦思索著。
賈平安見狀就問道:「表兄可是有事?」
楊德利說道:「祿米倉的損耗不對,某說去查,可查來查去查不到。」
「損耗?」這個賈平安真心不懂。
「某覺著不對,這一年要多出三百石的損耗,太多了。」
呃!
三百石……不多啊!
大唐承襲了前隋的糧倉,據聞糧食多不勝數,加之最近十多年風調雨順,年年豐收,三百石糧食簡直就是滄海一粟。
賈平安笑道:「此事暫且擱下,等發祿米的時候再去看看就是了。」
楊德利抬頭,眼神中多了嗔怪之色,「平安,那些年咱們家窮,記得有一年年底,家裡就剩下了一點麥面,你餓的不行,就眼巴巴的看著某,某就把那點麥面弄了一半……」
他伸開一隻手,大概那點麥面就單手一捧那麼多,連一個孩子都吃不飽。
「某煮開水,就把麥面倒進去,一邊倒一邊攪合……再放些鹽,你吃的香噴噴的……」
楊德利眼中含淚,「那時候某就在想,若是有糧食了,某一粒米都不會浪費,全數煮給你吃。所以某真是見不得誰浪費糧食!」
賈平安心中震動,拍拍楊德利的肩膀,認真的道:「某知道。此事某來……」
「不!」楊德利搖頭,執拗的道:「某找不出那些損耗去了何處,晚上都睡不安生。你別管,某就這麼查。」
楊德利隨後就像是走火入魔般的,連吃飯都在琢磨那些損耗去了何處。
回到倉部他也是這個模樣,渾然忘我。
連嚴碩都苦笑道:「遇到這等較真的,某……不和他計較。」
某一日,他坐在那裡呆呆的看著帳冊。
「說是王侍郎家裡出了內賊。」
「什麼內賊?」
「他家裡採買的僕役每日出門採買都扣一些錢下來,積少成多,這些年竟然弄了五六十貫,氣得他那自詡精明的娘子都病倒了,說是肝火太旺。」
「那怎麼扣?難道少買東西?」
「不是少買,而是虛報價錢。」
「某懂了,王侍郎不去市場,自然不知曉那些東西的價錢,他隨口報去,誰也不知道。」
「哎!刁奴啊!」
「現在的僕役得看緊了,否則尋到機會就會貪錢。」
楊德利緩緩抬頭。
他想到了……
「某有事告假。」他去請假,隨後就去了東西市的糧店查探。
「某請教……」
夥計打瞌睡,不搭理他。
楊德利摸出了一串銅錢,撥了十文錢下來,想想又弄了五文,心痛如絞的遞過去。
夥計仿佛是有透視眼,竟然睜開了眼睛,「客人何事?」
楊德利按住十五文錢,問道:「某問一事,若是你知曉,這十五文錢就是你的。」
夥計的眼中多了貪婪之色,瞄了楊德利的錢袋子一眼。
但他顯然不知道楊德利的秉性,號稱一把米能吃三天的狠角色。
「那些高官的家人……每年領祿米的時候,他們可來這裡販賣過糧食?」
夥計皺眉,警惕的道:「你問這個作甚?」
楊德利搖頭,「某想做糧食買賣,可不懂這些,有官員的家人說能賣給某,可某不大敢收。」
夥計只是看著他的錢袋。
這是覺得錢不夠?
太貪心了!
楊德利本不想給,可最終還是又摸了五文錢出來,咬牙切齒的道:「再沒有了。」
夥計這才說道:「那些多了去。每年領祿米的時候,就有不少官員的家僕來賣糧食,多多少少不一定,價錢也能比市價低一些。」
楊德利心中一喜,再問道:「加起來能有多少?」
夥計想了想,「一年某這裡大概能收三十石吧。」
楊德利算了一下,東西市的糧鋪不少,若都和這家一般,那少說每年有四五百石的出入。
他稍後回到了倉部,請見向長林。
值房裡有炭盆,暖洋洋的,讓人想打瞌睡。
向長林剛打了個盹,被吵醒了不大高興。
見到是楊德利是,他的臉都拉長了。
這貨一來,多半沒好事。
「何事?」他小心翼翼的捋捋自己下巴那一小束鬍鬚,打了個哈欠。
「啊……」
他順帶伸個懶腰。
楊德利興奮的道:「向郎中,某知道那些損耗哪去了!」
伸懶腰最好別半途終止,否則容易岔氣。
向長林的身體僵住了,覺得腋下腰側那裡痛的不行。
「岔氣了!」
他的手就這麼舉著,一嘗試放下就難受。
「這好辦。」楊德利過去,一巴掌拍在向長林的背上。
「嘶……」向長林倒吸一口涼氣,覺得那股子氣竟然就這麼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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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
楊德利說道:「某知道那些損耗哪去了。」
「哪去了?」向長林活動著手臂,覺得很是舒坦。
「咱們的人多發出去了。」
啥?
向長林覺得腰肋處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