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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6章 儒學死了

    竇德玄出了宮門,抬眼就看到了張文瓘。

    二人相對拱手。

    雖說在此事上他們二人是對手,但私底下卻沒有恩怨,相逢一笑罷了。

    張文瓘說道:「不論勝敗,老夫對竇公只有欽佩。」

    竇德玄默然。

    咦!

    不該是對等回應嗎?

    張文瓘抬眸,心中不渝。

    竇德玄拱手,「告辭。」

    後續出來了幾個宰相,見到微怒的張文瓘時,都是默然。

    張文瓘渾身冰涼的回到了值房。

    為何?

    老夫的十二條建言難道不夠出彩?

    他霍然起身,吩咐人去打探消息。

    可竇德玄今日進宮後的話一句都打聽不到。

    張文瓘心中煎熬,就去尋了許敬宗。

    「見過許相,老夫知曉敗了,不過卻想敗的明白。」

    老夫最喜竇德玄上位,哈哈哈!許敬宗心中得意,「此事倒也不算是什麼機密,不過出老夫之口……」  

    張文瓘說道:「老夫守口如瓶。」

    許敬宗說道:「竇德玄進言各部年初預算本部今年的花銷,戶部和朝中審核,到了年底若是超支便是過錯,結餘就是政績……」

    張文瓘是宦海老將,更是重臣,所以聞言瞬間就想到了許多。

    「還能遏制官吏貪腐,這……老夫輸的心服口服!」

    雖說心中酸澀,但這點度量張文瓘還是有的。

    他隨即告退,剛到門口轉身問道:「若是如此,此後各部都得要不少精於計算的官吏,而天下唯有新學學子方能如此。此事竟然是趙國公受益最大……」

    許敬宗乾咳一聲,「是新學,和小賈沒關係!」

    這話他說的自己都不相信。

    張文瓘明白了,「預算之事弄不好就和趙國公有關。」

    他徹底明白了。

    賈平安給竇德玄出了預算的主意,竇德玄在戶部這些年收穫很多,把預算和大唐財政的現狀相結合,馬上就給出了這個重磅建言。

    老夫輸了!

    張文瓘回到了值房。  

    戴至德也得了消息,於是來安慰他。

    「為何輸了?」

    戴至德不解,「你那十二條建言老夫看了,堪稱是字字珠璣,針砭時弊,陛下難道視而不見?」

    「竇德玄建言各部年初預算……」

    戴至德愣住了。

    張文瓘苦笑道:「此事需要許多精於計算的官吏……你想到了什麼?」

    戴至德脫口而出,「賈平安!」

    張文瓘點頭,「此事新學收益最大。」

    「這是給士族和儒學的又一刀。」戴至德捂額,「若是你往日和趙國公交好,此刻……罷了,說這些再無用處。」

    張文瓘嘆道:「是啊!若是老夫和趙國公交好,這等好主意會是誰的?」

    ……

    年度預算會給各部造成巨大的震動,所以需要先預熱。於是宮中就放出了風聲。

    「各部年初預算,戶部和朝中審核,過了就等年底核實,超支有錯,結餘是政績,這……這是釜底抽薪啊!」

    崔晨驚訝的道:「竇德玄竟然能有如此眼光,難怪能成為新宰相。」  

    盧順載幽幽的道:「老夫卻看到了別的……各部預算需要精於計算之人。」

    崔晨一驚,「咱們的子弟從小就學了算術……」

    王舜一拍案幾,「新學學子計算之術如何?」

    士族子弟從讀書開始就有算術這一門功課,所以出來為官後,他們計算之術能碾壓同儕。

    崔晨默然。

    盧順載皺眉,「怎地?難道……」

    崔晨緩緩說道:「新學計算之術……獨步天下!」

    ……

    「各部要來學裡要人了!」

    大清早程政就送來了這個大好消息。

    學生們狂喜。

    「不止。」許彥伯帶來了更好的消息,「地方州縣也得要人。」

    臥槽!

    商亭蹦了起來,「果真?」

    程達淡淡的道:「耶耶的話也有假?」

    盧國公的孫兒,清河公主的兒子,這身份就是保證。

    商亭歡喜的道:「賈昱,咱們以後不愁出路了。」  

    算學的規模很大了,每年出來不少學生。工部戶部各自要一批,但依舊剩下不少學生沒地方分配,只能自謀生路。

    這下算是解決了大問題。

    賈昱心中想著的卻是昨夜父親的話。

    昨夜蘇荷要吃宵夜,兜兜跟著,最終把一家子都拉了進來。

    賈昱說了些算學的事兒,提及算學師生對科舉名額的不滿,當時父親說……安心!

    從小到大,每當父親說安心時,那麼那件事的結果一定是好的。

    沒想到今日就來了這等好消息。

    阿耶,是你做的嗎?

    賈昱覺得一定是。

    算學中處處都在歡呼。

    韓瑋笑道:「這便是老天送來的好處啊!」

    趙岩微微一笑,韓瑋詫異,「怎地,為何不高興?」

    趙岩說道:「還記得當初我等發牢騷,說科舉中新學只有一科,錄用人數不多之事嗎?」

    「當然記得。」韓瑋說道:「當時先生說安心。難道……」

    趙岩點頭,「先生早就有謀劃。」  

    ……

    隔壁的國子監。

    祭酒王寬和三劍客坐在一起。

    盧順義說道:「竇德玄一番建言不可謂不好,可此事卻是為新學發聲……」

    李敬都說道:「若是從此刻開始在國子監教授我等家傳的算術如何?可能迎頭趕上?」

    三人齊齊看向王寬。

    王寬淡淡的道:「賈平安當年說過一句話,新學中的算學獨步天下!」

    你們的經學……

    王寬心中空蕩蕩的,覺得國子監因為這個建言被蒙了一層灰,「老夫知曉你等家族中有經學傳家,其中就有算術。可新學乃是百家之學,算術只是其中一個分枝。」

    你們的經學有啥用?

    王寬這話就是在啪啪啪打臉。

    他毫不客氣的道:「如今想來,當年還不如引入新學和儒學相爭,如此國子監里兩種學問並行,學生們出來便是大才豈不更好?」

    盧順義沉聲道:「我等家傳的經學豈容那等野狐禪褻瀆?」

    「野狐禪?」

    老紈絝郭昕進來了,大喇喇的坐下,「盧先生說新學是野狐禪?那老夫敢問一句,經學是什麼?」  

    盧順義說道:「經學博大精深……」

    郭昕笑了笑,「經學的核心依舊是儒學的那一套,你說博大精深,老夫今日便教你個乖,出門別說大話……你可知新學分為多少課目?你可知新學盡皆是實用之學?不論是算術還是格物,新學都能碾壓了你等所謂的經學。」

    他見三劍客面色冷漠,反而越發的得意了,「漢代學校制度廢弛,如此學問也廢弛。百姓一日三餐尚不能溫飽,哪有功夫去傳承什麼學問?唯有那些官宦人家,錢多人多,所以順勢壟斷了學問。於是學問便從天下轉到了極少數家族的手中,這些家族靠著壟斷了學問而壟斷了官位……這便是士族的來由!」

    赤果果啊!

    王晟冷笑,「我等家族的傳承豈是你能窺探的?」

    郭昕捧腹,「不外乎就是積攢了多少錢糧,吞了多少隱戶。這是傳承?這不過是禍害罷了,還說出來自誇,你不要臉,他們呢?」

    郭昕突然喝道:「什麼叫做野狐禪?多年前所謂的儒學也是野狐禪。你等家傳的經學給前漢和前晉帶來了什麼?災禍!」

    咻!

    有暗器飛來。

    郭昕一個翻身,茶杯就從他的身體上方飛過。  

    李敬都蹦起來罵道:「賤狗奴,今日老夫與你誓不甘休!」

    郭昕爬起來罵道:「賤人,說道理說不過便動手!」

    二人挽袖子。

    王寬木然。

    盧順義平靜的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王晟罵道:「毒打這個紈絝一頓!」

    呯!

    李敬都倒地。

    郭昕站在那裡,保持著出拳的姿勢。

    「新學一脈要求文武雙修,你們差遠了!」

    王寬起身出去。

    「祭酒!」

    盧順義皺眉。

    王寬沒搭理他。

    一路緩緩走到了課堂的外面,聽著裡面的助教用木然的聲音在授課。

    學生們很安靜,安靜的過分了些。

    助教木然,學生們也木然。

    下課!

    助教木然出來。

    見到王寬後,助教的眼中多了一絲期冀,「祭酒,可還有挽回的餘地?」  

    王寬搖頭,「竇德玄的建言利國利民,無可厚非。然科舉靠的是文章詩賦,誰肯認真去學算學?加之新學中算學獨樹一幟,所以……攔不住。」

    助教的眸子裡神彩消散,變得木然。

    「除非……」

    助教的眸子一亮。

    王寬嘆道:「除非國子監引入新學,否則遲早會被取而代之。」

    助教壓低嗓門,眼神兇狠,「祭酒,我等是儒學子弟!為何要引入那等野狐禪!」

    新學就是當年獨尊儒術時的刀下亡魂,這個認知已經在儒學內部統一了。所以提及新學大多是用野狐禪來代替。

    也可以理解成為旁門左道。

    王寬有些絕望。

    「你等都認為新學是野狐禪嗎?」

    助教不解,「難道不是?祭酒,新學那等旁門左道如何能登大雅之堂?」

    王寬苦笑,「你所說的大雅之堂是誰界定的?儒學?」

    助教愕然,「當然。」

    王寬說道:「儒學還在做文章,做詩賦,一心想憑著這個來考科舉,去做官。可新學早已拋卻了這等虛無縹緲的學問,賈平安的目標是把新學打造成為經世之學。他無需帝王打壓其它學問,只需用新學一步步的蠶食……」  

    身後傳來了郭昕的聲音,「祭酒,你叫不醒這些裝睡的人。對了,原先各地新建學堂教授新學,頗有些人說那些學生出來沒法做官,如今卻變了,各地官府得有精於計算之人,學堂里出色的學生自然會被請了去,這便是一種出仕的途徑,還無需科舉。」

    助教冷笑,「這不過是仗著陛下打壓我等罷了。」

    郭昕笑了,轉身就走。

    助教說道:「這是辯駁不過便走了嗎?」

    王寬眸色深沉,「他是覺著無需與你辯駁。你且看看如今的朝中,竇德玄支持新學,許敬宗自不必說,李義府態度曖昧,但多是和賈平安之間的私怨在作祟,劉仁軌支持新學,李勣不發話,但他自然是支持的,上官儀反對……也就是說,朝中的宰相一人反對新學,另一人因為私怨反對新學。你為何不想想,這些宰相為何都支持新學?」

    助教茫然,「他們定然是狼狽為奸。」

    「哎!」王寬嘆道:「承認別人出色很難嗎?有本事就去超越他們,而非在背後自怨自艾。」

    課堂里突然有人喊道:「我們以後怎麼辦?」

    是啊!

    這些學生以後怎麼辦?  

    助教進去說道:「你等以後依舊能考科舉,儒學每年科舉錄取名額比算學多出許多,無需擔心!」

    王寬知曉這是安慰之言。

    隨著新學的擴張,就算是賈平安不吭氣,那些人也會鼓譟,要爭奪科舉入仕的名額。到時候儒學拿什麼和新學比?

    比權力?

    帝後都支持新學,而根源就在於世家門閥都是靠儒學發家,此刻來個斷根,就能不動刀兵把世家門閥給消磨了。

    這才是兵法的至高境界。

    不戰而屈人之兵!

    賈平安在其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王寬走了進去。

    那些茫然憤怒的學生們安靜了下來。

    王寬說道:「老夫告訴你等,很難了,國子監會越來越難。」

    「祭酒,為何不能碾壓了新學?」

    一個學生說道:「前漢時不是來過了一次?那如今咱們再來一次不行嗎?獨尊儒學,壓下世間其它學問。」

    王寬搖頭,「壓不住。若是沒有外敵倒是無礙,關起門來稱王稱霸,自娛自樂。可大唐有強悍的外敵,需要不斷增強實力方能擊敗對手。可儒學和新學相比,誰能強盛大唐?」  

    「自然是儒學!」

    「儒學能引人走正道,能教出君子……」

    王寬忍不住打斷了學生們的話,「君子可能強盛大唐?」

    「自然是能的。」一個學生說道:「君子秉政,大唐上下自然太平。」

    「沒有君子!」

    王寬憤怒了,「老夫也指望每年多發些錢糧俸祿,老夫也會看著那些美人心動不已,老夫遇到危險也會先救自家,其次才會想到家國……沒有純粹的君子!」

    一群學生面色慘白。

    沒有君子!

    那麼我們學這個幹啥?

    「文章詩賦學了可能強盛大唐?」王寬在壓力之下還是崩潰了,「新學卻處處有用,這般下去帝王會看重哪家學問?」

    門外,助教忍不住說道:「祭酒,儒學能讓百姓淳樸,能讓人各安其份!」

    「放你娘的屁!」王寬忍不住罵了粗口,「那是愚民!把百姓弄的和傻子似的,就以為他們不會造反,可前漢時黃巾為何造反?百姓沒了飯吃就要吃人。可新學能讓田地增收,儒學能嗎?能嗎?」

    助教嘴唇蠕動,「可儒學……儒學能安定人心!」  

    「扯淡!」王寬罵道:「大唐立國以來,人心何時安定了?就從先帝反擊突厥開始。百姓沒了外患之憂就會安定,若是能輕徭薄賦,自然無人鬧騰,這才是人心安定的緣由。什麼功勞都往自己的頭上拉,這便是儒學最大的毛病,無藥可救!」

    一群學生目瞪口呆。

    「祭酒怎地像是新學的人呢?」

    「是啊!言語間不斷貶低儒學!」

    「祭酒這是絕望了吧。」

    「是啊!竇德玄的建言堪稱是巨石,壓在了我國子監的頭上,若是沒有回應,以後誰還願意學儒學?」

    「各地官府都會要新學的學生,他們漸漸會占據大部分職位,儒學怎麼辦?」

    ……

    「最要命的是學了儒學只能做官。若是不能做官,儒學能讓人做什麼?」

    賈平安久違的出現在了算學中,不過並未去看學生們,而是和先生們一起商議。

    「以前學了儒學就能嘚瑟,為何?只因百姓大字不識一個,全是文盲。在這等背景之下,儒學學子就如同是神靈。可如今學堂漸漸在各地鋪開,儒學學子再想擺神仙的譜卻是不能了。」  

    賈平安笑道:「以前是比爛,現在新學卻異軍突起,一巴掌把儒學扇的找不到北。」

    先生們精神振奮,趙岩問道:「先生,十年後會如何?」

    「十年後啊!」賈平安想了想,「十年後新學子弟在各行各業會越來越多。出仕的也越來越多。以後公家做事不再說什麼之乎者也,而是就事論事。十年後……」

    十年的時間足夠天下人看出儒學和新學的差距。

    「一個是說教,一個是說道理,說天下萬物的道理。」韓瑋憧憬的道:「先生,到了那時候,大唐會如何強盛?」

    「會無敵吧。」

    賈平安笑的很開心。

    當大唐走上了正確的道路後,沒有誰能阻攔這個龐然大物的前進。

    吐蕃,大食……

    都擋不住大唐的腳步。

    而新學就是這一切的助推力。

    「我最喜歡的是什麼?學生們每日學習探討的是實用之術,強國之術,而非整日背誦前人的話。」

    賈平安起身離去。

    眾人默然。  

    看著賈平安出了大門,有人說道:「先生如今都不肯進去看看了。」

    「新學的影響越來越大,先生播種了種子,我等給種子施肥,如今種子發芽生長,先生這位播種人無需再管。」

    賈平安出了算學,就見國子監的大門外,王寬正在咆哮。

    「儒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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