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5章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許敬宗貶官御史中丞,這個變化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許敬宗變成了御史中丞,以後要彈劾誰那還不是皇帝一句話的事?」
崔晨對此洞若觀火。
王舜輕啜一口茶水,眯眼道:「帝後紛爭,對我等是好事。」
崔晨笑道:「帝後紛爭,自然再無心力對付士族,咱們就看著,看他們鬧,鬧得越大越好。」
盧順珪靠在窗戶邊看書,淡淡的道:「鬧大了,大唐也就亂了。」
崔晨說道:「大唐亂便亂了,與我等何干?」
哪怕是胡人大舉入侵中原的時代,士族依舊能聚眾自保,最後胡人還得要請他們出仕。
這是他們的底氣所在。
盧順珪抬眸看了崔晨一眼,眼中有不屑之色閃過。
……
賈家,衛無雙也聽聞了此事。
「許公那邊可會記恨?」
蘇荷說道:「多半會。其實許公人不錯。」
哎!
二人嘆息。
「這下算是徹底得罪完了。」蘇荷惆悵的道:「我還說請許公以後給兜兜撐腰呢!」
衛無雙笑道:「夫君還不夠?」
蘇荷靠在窗戶邊上,把一雙小巧的秀足放在冰盆上,愜意的道:「夫君懶得很。」
「阿娘!」
兜兜就像是炮彈般的沖了進來,「阿娘!」
蘇荷被嚇了一跳,腳一鬆勁就踩在了冰盆里,頓時被冷的慘哼一聲,腳一軟,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啊!
兜兜傻眼了,「阿娘,不是我!」
「賈兜兜!」
蘇荷爬起來喝問:「什麼事值當你大驚小怪的?說不清楚……扣零花錢。」
兜兜苦著臉,「許公來了,還帶來了禮物。」
衛無雙和蘇荷面面相覷。
蘇荷試探著問道:「許公難道是……被氣瘋了?」
前院,許敬宗和賈平安、楊德利坐在一起。
「夏日炎炎,老夫想著陛下為何不去九成宮。」
「去了也看不到景致,不如不去。」楊德利的回答若是被李治聽到了,絕對會炸。
「也是。」許敬宗卻贊同這個說法。
「御史台是個好地方,許公,家裡的鍋可夠?」
賈平安幽幽問道。
許敬宗坦然道:「不夠也得夠,陛下的安排,老夫就算是做到天怨人怒也得做下去。」
這就是許敬宗能富貴一生,壽終正寢的緣故。
知足常樂,一心做事,不問來由。
這就是忠心耿耿,這就是帝王最信任的臣子。
「見過許公。」
家裡的孩子們出來了,這也是不見外之意。
許敬宗笑呵呵的,「回頭老夫家中弄了好吃的,都去,都去!」
他抬眸,「咦!天色不早了,老夫還得趕緊回去。」
「都什麼時候了,既然來了自然得吃了飯再走。」
「不妥不妥。」
「妥,極為妥當……」
「那就隨便些,弄些便飯就是了,酒……淡酒就是了。」
吃飽喝足,許敬宗拎著一包醬鴨舌,紅光滿面的道:「回頭都去家裡吃。」
送走了許敬宗,賈平安在想皇帝的布局。
如今朝中僅僅剩下了李勣、劉仁軌、竇德玄三個宰相。李勣是垂垂老矣,不管事了。竇德玄是專管錢袋子;剩下個劉仁軌……
「老劉會得意吧,這下沒人和他爭執了。」
劉仁軌名利心重,以前六個宰相時他不時背刺一番同僚,但依舊被壓制。現在不同了,他大展拳腳的時機到了。
「三個宰相就一個劉仁軌統籌,這個局面……皇帝究竟是想弄什麼?」
賈平安真的不明白。
但他是逍遙派,不管!
他只關注一件事兒:誰監國。
阿姐覺著該自己,等大外甥再大些後讓位……可她不知曉皇帝還能活差不多二十年。
歷史上李治在時,大唐權柄始終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所以賈平安覺得阿姐真的沒必要爭這個。
但這等事兒他沒法勸。
他只能讓大外甥閃開些,免得被帝後交手的拳風傷到。
剩下的事兒……聽天由命。
想通了這個,賈平安心情轉好。
「兜兜呢?」
回到後院,竟然安靜的讓人心中不安。
「郎君,小娘子帶著二郎君去看什麼把戲。」
難怪!
賈平安悄然摸過去。
「看看,轉動這個……」
一支蠟燭在走馬燈下方,驅動輪轉動,把那些畫面投射在四面。
「好玩!」
賈洪拍手,歡喜的道:「我還要看。」
兜兜得意的道;「回頭阿姐給你買一個最好的。」
這個大姐頭做的不錯。
門外的老父親很欣慰。
「二郎。」
「啊!」
「明日我要出門玩耍,你也去吧。」
賈洪搖頭,臉上的肥肉跟著甩,「不去不去,我要陪阿娘。」
這個孩子心善的讓一家子都有些擔心,但卻又孝順的讓家人感動。
「阿姐帶你去吃好吃的,還有許多好玩的。」
「不去!」
「那些阿姐都喜歡你,說你好玩。」
「她們就喜歡捏我的臉,說什麼肉肉的好玩,我不喜歡。」
賈平安不禁莞爾。
賈洪心善,臉頰微胖,看著特別的喜慶。但凡見到這孩子的人都想捏捏他的臉頰,逗弄一番。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賈平安覺得該教育一下兜兜。
「阿耶。」
兩個孩子起身。
兜兜辯解道:「可是二郎在家中無聊呀!」
「他還小。」賈平安說道:「那些小娘子喜歡二郎是一回事,逗弄二郎是一回事,你是阿姐,要護著弟弟,而不是讓別人戲弄他。」
兜兜一怔。
孩子還小,教導適可而止。
賈平安回去了。
第二日,兜兜說要出門。
「我會和她們說,以後不許戲弄二郎,否則我會不高興!」
閨女漸漸長大了。
閨女長大了,別人家的野豬就會覬覦。
賈平安今日上朝,路上就有人問了兜兜的事兒。
「孩子還小,才十三。且等過了十八再說。」
十多歲的少年能看出什麼來?這時候定親就是坑人。
所以賈平安絕不會幹這等事。
三個宰相孤零零的坐在那裡,其他人站著。
李勣眯眼打盹,竇德玄算計著戶部的事兒,嘴裡念念有詞……
劉仁軌意氣風發……
「皇后,移民之事遇到了些阻礙。各地都有人在鬧騰。」
武后鳳目微冷,「移民乃是大事,誰敢阻攔,各地處置了。」
劉仁軌很是歡喜這等態度,「是。」
一個內侍進來,「皇后,沈丘求見。」
百騎統領來了。
「皇后,移民條件傳到了各處後,各處百姓踴躍報名……」
最新的移民政策很優厚:去了安西或是南方後,免稅五年,這個是硬條件。其次就是各地學堂正在新建,移民地的學堂密集程度高於關中,確保移民的子孫能有好前程……
條件到了這裡就足夠吸引人了,可後面還有一道硬菜:各地官府優先錄用移民的孩子。
劉仁軌看了賈平安一眼,「各地官府優先錄用移民的孩子,這一條是趙國公強烈要求加進去了。」
竇德玄說道:「連老夫都想帶著孩子去移民。」
這是玩笑,但也從側面說明了這個政策的優厚。
父母想的是什麼?想的是我們可以吃苦,只要對孩子有利的事兒都願意去做。
「學堂比關中還密集,還得優先錄用移民的孩子,那些有地的百姓都想移民。」
沈丘同樣覺得這個政策太過寬厚了。
賈平安說道:「從多年前開始,關中就成了王朝的大本營,不論是官吏還是軍隊,都以關中為盛。譬如說大唐府兵,最多最精銳的就在關中一帶……」
劉仁軌說道:「如此能充填腹心,確保安穩。」
充填腹心說的是關中一帶就是大唐的腹心,也是大唐的基本盤,穩住了關中,就是穩住了大唐。
賈平安說道:「那是以前,如今大唐疆域龐大,若是還抱著關中為腹心這塊招牌不放,發展如何均衡?關中繁茂,可關中資源有限,田地有限。人人都往關中擠,換來的結果就是土地承載不了那麼多人口……」
這個是現實,府兵制的崩潰一是因為土地兼併,二是因為關中的土地不敷使用,農戶失地……
「大唐為何要怕別的地方繁茂起來?」
賈平安覺得這個大唐缺少的是一個正確的長期規劃,「關中早些年就已經人滿為患了,可不管是權貴還是豪族,或是百姓,都不肯離開關中。這樣的背景下要如何轉變?唯有加大移民的力度……而要讓百姓心甘情願的移民,唯有用更優厚的條件去吸引他們。」
賈平安最後終結道:「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大唐需要的不是一個富饒的關中,大唐需要的是無數個富饒的關中。當大唐處處富饒時,這才是真正的盛世,讓後人敬仰的盛世。」
這個問題被賈平安斷然駁了回去,無人能反駁他的看法。
武后眸色微暖。
「那些人為何鬧騰?」
沈丘說道:「地方有百姓想移民,卻被痛毆,貝州有百姓被毆致死。」
竇德玄覺得不對,「移民有條件,不達條件的自然不可移民,何須痛毆?」
沈丘說道:「那是……隱戶。」
武后眸色微冷,「誰?」
「貝州王氏。」
「貝州!?」
重臣們面面相覷。
所謂貝州就是清河郡。
清河郡這個名字在大唐堪稱是如雷貫耳。
清河崔!
還有一個博陵崔,這二崔都在河北道。
「此事……呵呵!」
有人打哈哈。
崔建也來了,但卻默然。
「諸卿以為此事當如何?」
武后問道。
群臣默然。
貝州王氏自然不值一提,但貝州崔氏呢?
還有相隔不遠的博陵崔呢?
二崔聯手,大唐也得抖一抖!
這等事兒怎麼追究?
「那王氏乃是崔氏的姻親……」
眾人訝然。
武后冷笑,「無法無天了,難怪陛下會說地方豪族乃是土皇帝,比他這個帝王還逍遙。」
「臣惶恐!」
群臣低頭表示惶恐。
「惶恐什麼?」武后冷冷的道:「百姓被痛毆而死,你等該惶恐的是他們。」
這話幾乎是指著群臣的鼻子在叫罵:你們敢不敢衝著士族開火?
群臣低頭。
「若是你等尋不到公道,那我出面如何?」
崔建的頭更低了些。
「誰願意去查此事?」
武后眼中多了煞氣。
群臣低頭。
這事兒就是個馬蜂窩,弄不好就成了士族的死對頭。這些都是老狐狸,干別的還行,就算是讓他們去衝殺也不會皺眉頭,但讓他們去和士族碰,都縮了。
「臣願去。」
賈平安出來。
稍後,皇帝召見了賈平安。
「當初你說移民條件不夠優厚,朕知曉這話言不由衷,但朕許了你的建言,於是引得百姓騷動,紛紛想移民。可不只是百姓騷動,那些隱戶聽聞消息如何能忍得住?」
李治看著賈平安,覺得士族會恨死這個臣子,但這也是他能放心使用賈平安的起因。
「你就是故意的!」
賈平安沒吭氣。
武后淡淡的道:「學堂如今鋪開了,士族如臨大敵。他們會被一步步削弱,可只要他們有龐大的隱田和隱戶在,他們隨時都能窺探到機會再度成為朝中的心腹大患,既然如此,何須客氣?」
皇帝平靜的道:「此事要穩妥……」
「讓太子也去吧。」賈平安建議道。
帝後同時眸子一縮。
……
河北道只是一個行政區域劃分,並不是一個管理區域。至於地理位置,大概就在後世河北那塊地方,略微有些出入。
河北之名就來自於此。
河北道看似荒涼,不及關中繁茂,但當那一個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出現時,任誰都得一驚。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趙郡李氏……
這裡恍如士族的大本營。
貝州的前身是清河郡,隋末亂世,李魏改名為貝州,宇文許改名為清河郡,等到了竇建德時期時,又改名為貝州,這個地名直至如今。
……
王氏是貝州豪族,大唐豪族千千萬,一個王氏自然不足一提。
但王氏卻有一個令人羨慕嫉妒恨的姻親,清河崔氏。
正因為有了清河崔氏這個姻親,王氏這些年的小日子堪稱是坐上了熱氣球,越來越高。
王氏如今的家主叫做王冀,面白,鬍鬚細細的,但卻讓他多了幾分儒雅。
坐在他對面的是王舍。
「大兄,那賤人被打了一頓,沒敢再嚎哭了。」
王舍輕蔑的道:「馮五那個賤狗奴,竟然也想去移民。可也不想想,大唐的戶籍上壓根就沒他……」
王冀捋捋細細的鬍鬚,「馮五隻是其一,要緊的是誰給了這等好條件,減免五年賦稅就足以讓人動心,可學堂竟然還比關中密集,這是想讓那些百姓上位牽制我等。」
「痴心妄想!」王舍冷笑道:「還有那個什麼……各地官府要優先錄用移民子弟,那些賤狗奴一聽就瘋了,竟然也妄想成為官吏……」
「隱田和隱戶是我等家族的根基,有了這些,我等家族無需繳納賦稅就能富貴萬年。」王冀淡淡的道:「有人說士族豪族乃是國中之國,說的便是我等家族手中的隱田與隱戶。王朝靠著賦稅支撐方能強大,可賦稅卻收不到我等的頭上,這便是人上人。」
士族為何能俯瞰一干凡人,學問……別扯幾把蛋了,真以為帝王是忌憚他們的學問?非也,學問不是用來忌憚的,忌憚的是他們聯手後的龐大勢力。
王舍愜意的道:「那馮五還敢鼓譟,被一頓毒打,頃刻間就去了性命。不過他的娘子趙氏先前嚎哭不休,引得那些隱戶不安……那些賤狗奴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讓七郎去看看。」王冀說道:「許多事要殺雞儆猴……」
王舍辯解道:「老夫當時也想弄死馮五一家子,可那些隱戶都站在外面看著,眼神直勾勾的,就和厲鬼般的,我就沒下手。」
王冀放下茶杯,「告訴七郎,讓他去警告趙氏,若是趙氏膽怯了就罷,若是那個賤婢還敢哭鬧不休,嗯……」
王舍眼中閃過厲色,「豬狗般的賤狗奴罷了,戶籍都沒有,殺了便殺了。」
何謂隱田?
不在賦稅冊子裡的田地。
何謂隱戶?
不在戶籍中的人口。
不在戶籍中,就意味著你死了也是白死。
……
七郎叫做王亮,管著王氏隱戶。
隱戶不在大唐戶籍內,實則就是地主的奴隸,而地主擁有了隱戶,就和土皇帝一般。
王亮得了吩咐,就帶著幾個豪奴出發了。
王氏的田地一眼看不到邊,隱戶們就在村里。
趙氏坐在家門口,身後是兩個怯生生的孩子。
趙氏神色呆滯,眼睛腫脹,看著頗為駭人。
「阿娘,餓!」
孩子在哭。
趙氏進去,「阿娘做飯。」
家中糧食不多,趙氏弄了餅,又把家中最後兩個雞蛋打了,弄了個湯。
「阿娘你吃。」
兩個孩子看著美食眼睛發綠,卻不忘母親。
「阿娘剛吃過了。」
趙氏微笑。
「趙氏!」
外面有人喊。
「快吃。」
趙氏低聲道:「阿娘去吵架,你們吃你們的,別管。」
兩個孩子點頭,卻顫抖了一下。
趙氏出去,就見王亮和幾個大漢站在外面,周圍有些村民。
「趙氏,今日耶耶來告訴你,在這裡,王氏就是天,懂不懂?」
王亮目光睥睨,就像是看著螻蟻般的看著這些人,「王氏讓誰死誰就得死,耶耶若是樂意,隨後就能拍死你一家子,讓你淪為千人騎萬人壓的女妓!」
趙氏在瑟瑟發抖。
不只是她,周圍的人都在顫抖。
王亮不禁笑道:「看看這些賤狗奴,哈哈哈哈!耶耶是能主宰他們死活的神靈,而他們只是牲畜罷了,哈哈哈……」
他仰頭大笑。
趙氏猛地撲了過來,手中不知何時竟然握著一把小刀。
噗!
狂笑聲戛然而止。
趙氏瘋狂的道:「你不讓我活,那就一起去死吧!」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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