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賈平安一直認為帝王的狠辣是漸漸練就的,可在李治的身上,他看到了一個速成的帝王。
邵鵬就像是個得道高僧般的坐在那裡,手中端著一杯熱茶,偶爾喝一口,「聽聞你家阿福不吃肉,就像是綿羊一般。可你要記住了,帝王吃肉,若是無肉可吃,帝王便會吃了臣子,吃了百姓,吃了天下……」
賈平安坐在對面,手中拿著今日的消息在看。
「咱在宮中多年,也聽聞過許多事,但凡帝王,就沒有一個仁慈的。帝王……」邵鵬喝了一口茶水,「帝王的仁慈給的是天下,而非某個人。」
「這才是明君。」賈平安沒看到值得重視的消息,就放下冊子,伸個懶腰,「當帝王把更多的仁慈給了某一些人時,這個國家就危險了。帝王的決策,當是惠及大多人。」
「但惠及大多人時,必然會有損小部分人。」邵鵬覺得賈平安有些天真。
賈平安笑了笑,覺得他有些迂腐,「可這個世間從未有一個決策能惠及所有人。」
「某去感業寺了。」
邵鵬坐在那裡笑著。
「邵中官。」
一個百騎進來,面帶難色。
「男兒大丈夫,說話!」邵鵬皺眉。
百騎低聲道:「某家中有些難事……阿耶生了病……」
「差多少?」邵鵬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差……」百騎有些難受,「差了一貫多。」
邵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等著。」
他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帶著一個包袱。
「太重了些,你自家帶回去。」
百騎抬頭,「邵中官……」
他的眼中有淚花閃爍,「某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
「咱是陛下的人,在此是監督你等做事,你別害咱啊!」邵鵬板著臉,「別說什麼感激,什麼報答,你那是在害咱,明白嗎?出去!」
百騎低頭,轉身時抹了一把淚。
邵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皺眉道:「不是包東煮的就是不好喝。」
……
「住持。」
正在自己房間裡盤腿打坐『修煉』的蘇荷飛快的把油紙包包好,隨後抹了一下嘴角的油漬,說道:「進來。」
房門內推來,好人說道:「住持,明玉腹瀉的厲害。」
蘇荷起身,「去看看。」
明玉屬於先帝的女人,此刻躺在床上,屋裡很臭。
「住持!」
幾個女尼在照看她,見蘇荷來了,其中一人說道:「住持,明玉拉的厲害。」
蘇荷近前看了一眼,見明玉面色慘白,就問道:「可是吃壞了肚子?」
明玉點頭,虛弱的道:「住持無需管,先帝去時我就該去了,來此偷生數載,足矣!」
「能活著為何要死?」蘇荷板著臉道:「你死了,家裡的親人會心疼……」
明玉笑的很是蒼涼,「沒了,都沒了,從進宮開始,親人就沒了。一旦牽扯上了利益好處,這親人就變成了商人,沒了,都沒了!」
「那也得為自己活著!」蘇荷起身,「等著。」
「住持。」好人跟著她出去,「此刻去只能走芳林門,可宮中不一定會出醫官。」
「他們都巴不得這裡的女人死光了。」蘇荷板著臉:「你看好寺里,我去。」
蘇荷在禁苑裡奔跑著。
馬蹄聲傳來,她抬頭喊道:「武陽伯!」
賈平安笑著出現了,見她的模樣就問道:「你這是去哪裡?」
蘇荷急切的道:「明玉腹瀉的厲害,我要去求醫官。」
這裡到玄武門不近啊!
賈平安回身,包東喊道:「咱們先去感業寺。」
這貨愈發的有佞臣的天賦了。
等他們人一走,賈平安伸手,「某帶你去。」
蘇荷沒有絲毫猶豫,伸手被賈平安拉了上去。
阿寶嘶鳴一聲,顯然並不喜歡帶著兩個人。
賈平安踢了它一下,在禁苑中疾馳著。
「她是吃壞了肚子,看著面色白生生的嚇人。」蘇荷心中焦急。
「那還好。」賈平安的態度很輕鬆。
賈平安沒有帶她去芳林門,而是去了玄武門。蘇荷的請求被遞交進去,但說不知多久才有反饋。
「回去吧。」
賈平安知道宮中對於那些女人的態度,不死不活最好。
蘇荷不肯,賈平安說道:「你再不回去,那明玉怕是就撐不住了。」
一路回到感業寺,蘇荷急匆匆的去了後面。
「又拉了三次。」
明玉看著很嚴重,蘇荷急的直跺腳。
「怎麼辦?」
她突然沉默了下來,然後往外走,剛到院門時,就撞到了賈平安。
這個傻女人啊!
「站住!」
蘇荷止步,但看著卻倔強。賈平安問道:「可是想進宮?」
蘇荷點頭,「宮中不該坐視她們如此,我想……先帝也不忍心見到她們這般落魄。」
先帝會希望她們去陪自己,這一點毋庸置疑。
賈平安不想破壞她心中的那些堅持,「此事……某有個法子。」
蘇荷的眼睛亮了,「什麼法子?」
「可有木炭?」
「有!」
「再去弄些鹽來。」
賈平安去了廚房,把木炭碾成末放在水裡……
呃!
做飯的女尼目瞪口呆。
蘇荷也頗為不解,只有好人,她堅定的道:「武陽伯定然有辦法。」
水開了,賈平安把鹽放進去,隨後攪拌。
炭末被攪動,水看著有些發黑。
等鹽全化了之後,賈平安把水舀了一部分在大碗裡,叮囑道:「給明玉喝,一直拉就一直喝。」
蘇荷問道:「這是何故?」
這黑乎乎的水怎么喝?還吃木炭。
賈平安說道:「腹瀉會帶走體內許多東西,此刻她必須要補充這些。至於木炭,據聞能吸收毒素,反正喝了也沒壞處。」
這人怎麼那麼不負責任呢?
外面等候的女尼有些憤怒。
蘇荷接過碗,急匆匆的往後面去。
「明玉,喝……喝藥。」蘇荷不知道這個該叫做什麼,但此刻死馬當做活馬醫,也只能如此了。
「難喝!」明玉喝了一口就不想喝了。
蘇荷皺眉道:「想活命就喝。」
明玉笑道:「主持,我……真不想活了。」
她不夠虔誠,所以尋不到心靈的依託。
蘇荷按住她的手,「可我為你差點就和玄武門的守將吵架,你若是不活,你對得起我嗎?」
明玉看著她,突然吸吸鼻子,「所有人都覺著我們該死。」
蘇荷認真的道:「可我不覺得,武陽伯也不覺得。」
好人說道:「這是武陽伯給的方子,趕緊喝吧。」
「好!」
明玉開始喝『藥』。
「又拉了。」
裡面一直鬧騰著。
「明玉睡著了。」
蘇荷擔心的摸了摸她的脈搏,雖然弱了些,但還算是穩定。
這一夜她就守在這裡。
當明玉睜開眼睛時,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邊打盹的蘇荷。
「住持……」
「你醒了?」蘇荷睜開眼睛,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你覺著如何?」
明玉感受了一下,「就是有些虛。」
「拉多了。」蘇荷漸漸清醒,然後歡喜的道:「你這是好了?」
明玉含笑道:「好了,定然是好了。」
蘇荷起身出去,「明玉好了!」
眾人紛紛而來。
「竟然好了?」
「那武陽伯弄了什麼好藥方?」
大伙兒都很是歡喜。
剛到感業寺時,她們失落,內心裡各種負面情緒鬱積著,一點小事就炸了。
可漸漸的,當那些幻想消失後,人終究要面對現實。
當一個看來必死的同伴在她們的眼前活了過來時,那種感覺讓幾個女尼不禁熱淚盈眶。
人在孤寂的時候格外的需要心靈力量,而明玉的恢復在她們看來就是奇蹟。
蘇荷就站在那裡,笑的格外的歡喜。
這個住持……
想到蘇荷為明玉奔走,還守了她一夜,眾人心中都多了些情緒:信任、感動……
「醫官來了。」
宮中的反應姍姍來遲,一個醫官打著哈欠進了感業寺,「人呢?在何處?某看看還得趕緊回去。」
一群女尼在看著他。
醫官楞了一下,這個和他想像中的待遇有些差別。
按照他的想法,此刻一來就該是眾星拱月啊!
可這些女尼的目光為何這般冷淡呢?
「咳咳!」
他乾咳兩聲,濤聲依舊。
「人呢?」
他想到了一個可能。
這事兒是昨日發生的,若是那病人腹瀉不止,現在……也該去了。
他有些內疚,「某來晚了。」
但這事兒真的不怪他,宮中早上才通知他,他也不能讓時光倒流。
「腹瀉不止頗為難治。」醫官覺得自己需要安慰她們一下,「就算是某昨日趕來,也不敢擔保一定能治好。」
蘇荷上前,「明玉已經好了。」
「好了?」大起大落來的太快,醫官失態的問道:「是哪位出手治的?用的是何藥方?」
蘇荷想到了賈師傅那不負責任的態度,不禁就笑了,「是武陽伯,藥方……他就在廚房裡尋摸了些東西,煮開給明玉喝就好了。」
「廚房裡的東西?廚房能有何東西?」醫官要瘋了,「菜蔬?菜蔬治不了腹瀉。姜蒜也不成,那還有什麼?」
蘇荷看他抓頭有些可憐,就說道:「就是鹽和炭末。」
醫官瞪大了眼睛,「就這?」
蘇荷點頭,她是娃娃臉,大眼睛,一點頭,讓人不禁就選擇了信任。
醫官背著木箱子緩緩回身。
就這?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見鬼了。
回到宮中,這個消息被稟告給了李治。
「武陽伯就用鹽和炭末熬煮了一鍋水,讓那明玉不停的喝,最後就好了。」
王忠良唏噓道:「武陽伯竟然會醫術,果真是了得。」
李治也頗為意外。
他想到了一件事,「記得有人昨日來請了醫官去,家中人也是腹瀉,讓他們試試這個方子。」
……
賈平安得知明玉恢復了之後,覺得自己算是積德了。
他很文青的覺得有些歲月靜好的味道。
既然如此,那自然要偷個懶來慶賀一下。
剛靠在打個盹,房門被人粗暴的推開了。
賈平安抬頭,努力保持著清醒的模樣,等看到是包東後,就罵道:「若是沒有一個好理由,你就等去巡街吧。」
包東一臉八卦的道;「武陽伯,他們說許尚書提議減少門蔭的人數。」
臥槽!
賈平安一下就清醒了,「他瘋了?」
不對!
賈平安覺得老許不會主動弄這事兒,那麼多半是皇帝讓他拋出這個議題。
門蔭制度並非大唐首創,而門蔭制度針對的主要是上等人。
比如說宗室、皇親、勛官、爵位、品官……這些人都是門蔭的範疇,也就是說,你若是在這個行列之內,那麼就不必擔心子孫的前途。
比如說賈平安這個武陽伯,以後就有資格為子孫要官,這妥妥的就是鐵飯碗。
這些人可以歸納為『特權階層』,力量強大,人多勢眾……
老許頭鐵,竟然敢去觸碰這些人,瘋了?
賈平安趕緊去打聽消息。
朝中。
許敬宗被噴的毫無還手之力。
門蔭關係到所有人的利益,老許一竹竿就捅了馬蜂窩,扛不住了。
李治看到這個場景,心中微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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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難啊!
「你進言此事為何?你可知此事會為陛下帶來非議?」柳奭呵斥的痛快淋漓,「若是天下人非議陛下,你可知後果多嚴重?」
許敬宗木然。
這是李治的交代,他沒有絲毫討價還價的就上了。
這個試探慘敗。
許敬宗偷瞥了皇帝一眼,見他毫無動靜,就知曉自己背鍋的時候到了。
但背鍋要背的有價值。
許敬宗代入了人設,剛想咆哮,就聽邊上的長孫無忌說道:「老夫來說說。」
這是要對老夫發動總攻了?
許敬宗冷笑著,輸人不輸陣,有本事就罵。
老夫罵不還口!
長孫無忌看了李治一眼,又看了眾人一眼,淡淡的道:「門蔭之制起於多年前,興於前隋,盛於大唐。門蔭入仕者多不勝數,宗室、皇親、勛官、品官……官員日多,錢糧也給的越多,老夫以為……削一些正當其時。」
殿內很安靜。
許敬宗覺得自己怕是聽錯了。
長孫無忌竟然會支持這個提議?
減少門蔭的數目,對於小圈子來說損失也不小,從長孫無忌以往的作風來看,他該坐視柳奭等人阻攔此事。
柳奭也懵了。
李治淡淡的道:「此事……再議!」
晚些出去,柳奭追上去問道:「相公,為何如此?須知群情激昂啊!」
長孫無忌步履從容,「有些事必須去做!」
宇文節說道:「相公要不歇息幾日再說?」
長孫無忌看了他一眼,「你以為老夫失心瘋了嗎?」
「不敢!」
回到值房,長孫無忌就開始寫奏疏。
奏疏寫好,按照程序送去門下省。
這事兒隨即就傳了出去。
群情激昂啊!
長孫無忌隨即被集火了。
各種彈劾如雨點般的傾斜而下。
賈平安感覺自己在看一出大戲。
長孫無忌開始火力全開。
以往這位宰相一直是裝菩薩,此次發飆堪稱是史詩級別的。
小圈子為此舉辦了聚會,長孫無忌目光炯炯的道:「公還是私?這是你等要仔細斟酌之事。陛下年輕,可卻有明君之相。權貴們從大唐拿到了太多好處,不要只想著拿好處,而不知回報。那樣的臣子……並無公心,如何能重用?」
這話一擊致命,把權貴們的自私自利批駁的體無完膚。
但這話並不能讓那些人消停。
宇文節破天荒的在朝堂上反對長孫無忌。
柳奭在沉默。
外界暗流涌動。
就在這個時候,薛萬徹回到了長安。
「某病了。」
他特地來百騎尋了賈平安,一瘸一拐的,「陛下恩准,某回長安來治腳疾。」
瞬間一條線就被勾了起來。
薛萬徹回京!
他坐下後,眼中全是桀驁,「某立功無數,可有人說某有怨言,於是陛下把某弄到了寧州去,太過刻薄了!」
這貨瘋了。
賈平安只是含笑聽著。
晚些薛萬徹走後,賈平安也坐不住了,說有事出去。
剛出了皇城,正好遇到了兩個男子。
「武陽伯!」
賈平安下馬拱手,「還未請教……」
那個年輕男子猛地跪下,賈平安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扶他起來,「這是為何?」
那個中年男子拱手,「老夫前幾日腹瀉不止,醫者也無可奈何,自忖必死。可宮中給了武陽伯的方子,只是兩日老夫就好了,這等再造之恩如何不謝?」
那個方子竟然奏效了?
賈平安覺得自己有做郎中的天賦。
二人千恩萬謝,最後力邀賈平安去家中做客。
「某還有事,改日吧。」
賈平安真的挺忙的。
晚些他去了高陽那裡。
「武陽伯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
高陽坐在榻上,天氣有些熱,裡面不知道穿了什麼,外面薄紗一罩,入眼全是肉。
「最近可有人尋你?」
賈平安坐下問道。
高陽昂首,「有,多了去。有人尋我去打馬毬,有人尋我去曲江池,有人尋我去飲酒……」
姐很忙。
賈平安皺眉,臉漸漸拉了下去,「是正經事!」
硬漢附體了。
這才是小賈啊!
高陽說道:「有,王悅榮來尋我,說房家最近有好事,說什麼爵位能過來。」
是了!
這是利誘。
歷史上的高陽為啥會摻和進了房遺愛等人的謀反案里?
因為這個女人蠢!
房玄齡去後,梁國公的爵位落在了房遺直的頭上,這個沒啥可說的。
可不知為何,高陽和房遺愛為此和房遺直爭執。
這事兒……
不對!
賈平安突然脊背一寒,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什麼叫做爵位能過來?
長子繼承爵位,這個誰都無法逆轉,高陽瘋了才會去爭奪這個。
唯一的可能是房遺愛等人在謀劃造反,一旦成功,論功行賞之下,梁國公的爵位自然就成了新帝給房遺愛酬功的一個獎勵。
而長孫無忌為何當了幾年的菩薩,也就是幕後總導演後,突然跳了出來,一竹竿捅了權貴們的菊花?
這是自污!
他為何要自污?
藉助一個案子來幹掉包括親王在內的多名對手,這樣的行徑在哪朝哪代都是權臣的標配。
他此刻自污,事情發生後,想說他是權臣你得打個問號。
——哪個權臣會去得罪天下的權貴!
柴令武和房遺愛等人還覺得自己聰明,可卻不知道這事兒都在長孫無忌的眼皮子底下。
命運的齒輪開始緩緩轉動。
長孫無忌覺得自己此次謀劃的天衣無縫。
可賈平安對此一清二楚。
賈平安盯著高陽,認真的道「從此刻起,你不得去柴令武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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