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你是豕嗎?
國子監,肖博躺在值房裡,兩隻眼睛茫然看著虛空。
他的左臉高高腫起,郎中正在查看。
「就是挨了一下,養幾日就消腫了。」郎中很是篤定,連藥都不給。
肖博看了一眼邊上的幾個官員,「那些瘋子可回去了?」
司業陳寶說道:「回去了。」
「哎!」肖博的眼中多了神彩,「都是些瘋子。他們這般鬧騰……話說算學和他們有何關係?一個個上躥下跳的,就像是刨了他們家的祖墳。」
陳寶就是新學學生陳翔的父親,他苦笑道:「祭酒,那新學乃是當年百家之學的餘孽……這是他們的說法。而陛下登基以來,輕儒學重文吏,引得他們惴惴不安。突然陛下又支持什麼新學,一下就崩了。」
先帝重儒學,至少表面上如此,讓孔穎達等人修撰整理五經正義等典籍。可一到李治就不同了。
所謂文吏,就是不入流的那等官吏。這些官吏大多屬於流外官……
——大唐的官吏有兩個圈,一個是流內,可以理解為名牌大學畢業的,升官發財速度快;一個是流外,可以理解為職校畢業的,還有一些自學成才的,這等人做事踏實,對政事了如指掌,但因為出身的緣故,想升官,想進入流內,堪稱是痴心妄想。
李治登基後,大肆提拔流外官吏進入朝中各部門擔任中下層官員,早就引發了不滿。比如說楊德利就是其中的一個,賈平安嚴格來說也是一個。這兩兄弟……賈平安好歹是有過鄉學的基礎,楊德利就純屬自學成才。
——帝薄於儒術,尤重文吏。
於是那些人的心態就崩了。
「陳司業……」肖博的臉疼的厲害,說話也難受,「晚些你再去看看,若是那些人還鬧騰,對了,就稟告給陛下。」
陳寶點頭,「祭酒安心養病,下官已經令人去尋賈平安了。」
「他來有何用?」肖博搖頭嘆息。
「武陽伯來了。」
外面有人喊道。
肖博馬上躺好,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哎喲……」
賈平安一進來就看到肖博的臉,被嚇了一跳,「肖祭酒這是破相了。」
肖博本是在裝,聞言心中一冷。
不管是五歲孩子還是七十老翁,他們都格外在乎自己的容貌。
破相了?
肖博只覺得心如刀絞,「哎喲……」
「此事現在如何了?」賈平安只是隨口一句,把肖博弄的真的生無可戀後,就和陳寶了解情況。
「那些博士、助教大多是教授儒學的,先前祭酒說陛下有令,讓算學的學生學習新學算帳之法,那些人就發作了,圍著祭酒咆哮,有人太過激動,竟然一硯台扔了過來,祭酒不幸……」
肖博不幸中招了。
賈平安沉吟了許久。
「他們鬧過頭了。」賈平安覺得這些人如驚弓之鳥,「算學是算學,不是國子學,不是太學,他們激動什麼?」
一個職校能和北清相比嗎?
不值一提!
陳寶點頭,對賈平安的敏銳很是讚賞,「他們不外乎就是擔心被侵蝕,今日算學,明日國子學。」
賈平安起身道:「去看看吧。」
呃!
肖博也顧不得裝死了,「去不得!你是罪魁禍首,去了怕是被圍攻。」
賈平安笑道:「圍攻?」
他微微眯眼,陳寶猛地想起這位可是才將去北方廝殺了一場,戰功赫赫。
「去算學看看。」
陳寶起身跟著去,肖博在後面喊:「不對就跑!」
賈平安差點一個踉蹌。
到了算學,賈平安的出現引來的卻是歡呼。
算學就是國子監下屬的專科學校,專門向百姓子弟開放。和專門收錄權貴子弟的國子學、太學等學校相比,算學就是後娘養的。
韓瑋歡喜的迎過來,「先前祭酒說算學教授算帳的法子,卻被打了一頓,某還說此事怕是完了。沒想到武陽伯親至,可是要教授我等嗎?」
賈平安看了一眼興奮的師生,說道:「某來看看,第一,你等可願學?」
「願意!」
外面氣勢洶洶的來了二十餘人,聽到裡面高呼願意,有人黑著臉道:「都是一群賤人!」
「若是願意,某自然願意教授。」
賈平安話音剛落,身後傳來厲喝:「奸賊,竟然敢在國子監蠱惑人心,真當我等三尺劍鋒不利乎?」
賈平安回身,就看到數十博士、助教氣勢洶洶的進來,為首的指著他罵道:「今日老夫為國除此奸賊!」
賈平安就站在那裡,這人嘴裡喊的凶,可腳下卻走得慢,不時看看左右。
這是在等同伴超過自己,他就算是功德圓滿了吧。
門檻猴!
賈平安往前一步。
唰!
這群人全部止步。
這可不是普通的少年,他才將在北方陣斬敵酋,率眾沖陣,立下大功。
賈平安看著這些人,心中湧起了悲哀,「儒學新學都是學,可非得要弄個什麼獨尊儒學。若說新學十惡不赦,是歪門邪道也就罷了。可新學教授的都是實用之學。敢問諸位大儒,新學可有不妥之處?」
呃!
現在不是宋明,儒學的地位還沒有那麼高,儒家尚在雛形之中,所以賈平安此話一出,有人就面紅耳赤。
但更多的人氣勢洶洶。
「這等學問讓人不安本分,讓人好名利……」
這便是儒學的附屬屬性:陶冶情操,規範道德標準。
賈平安反問道:「難道學了儒學的人就安守本分了?就不好名利了?」
他看看這些先生,笑了笑,「諸位從各地趕來長安,有多少是為了弘揚儒學?某看一成也無。更多的人是想名利雙收。可偏生要尋個藉口,把自家弄的高高在上,讓人敬仰。可某在此說一句……」
賈平安斬釘截鐵的道:「所謂聖人,定然是無欲無求。但凡一個人還要吃喝拉撒,他就壓根不可能是聖人!什麼安守本分,誰能安守本分?蹲在家中說什麼耕讀,到了夜晚看著娘子也在蠢蠢欲動……等見到美人之後,頓時兩眼放光,先是矜持,隨後放浪形骸,不堪入目!」
人類總是喜歡把極少數大成就者標榜為絕對的道德模範,甚至稱為聖人。
何為聖人?
不食人間煙火者,視萬物為芻狗,心中無一絲情義。
這便是聖人。
明明整日吃喝拉撒,睡女人也不落人後,偏生要標榜什麼道德君子,這類人賈平安見一個唾棄一個。
賈平安這話揭開了所謂的聖人面紗,那些人不禁大怒,有人喝道:「若是人人趨利,大唐如何?」
這個問題問得好!
你新學都是實用之學,可個人修養還要不要了?
一味教導實用之學,疏忽了學生的德育,你這個新學算什麼?
大伙兒都覺得賈平安坐蠟了。
可他卻微微一笑,「儒學一直在教授。」
妙啊!
韓瑋贊道:「武陽伯此言甚是,我算學每日的儒學教授從不會缺。」
那些人傻眼了。
有人脫口而出道:「你不排斥儒學?」
一群傻蛋!
賈平安反問道:「某本就學過儒學,為何要排斥儒學?就算某教授新學,可某為何要排斥儒學?非此即彼本就不是做學問的態度。非我即敵,這不是學問,而是利益之爭!」
「他竟然不排斥儒學?」
一群人茫然看著賈平安。
在儒學的發展歷史上,之前一直是百家爭鳴,直至董仲舒迎合帝王弄了一套理論,隨後儒學就成了顯學。若是如此也就罷了,可為了讓這套理論人人皆知,人人學習,利於帝王的統治,儒家和帝王聯手壓制了其它學說。
這便是獨尊儒學的根由。
帝王需要能幫助自己的學說,儒學諂媚低頭,其它學說撲街。
所以儒家子弟也習慣了一家獨尊,但凡出現對手,馬上就打壓排斥。
這等想法就像是喝水般的簡單,可賈平安竟然不排斥儒學,這思路在他們看來格外的奇葩。
這……
好像沒法出手了啊!
但有人卻振臂高呼,「邪門歪道,怎能在國子監立足?諸位,趕他出去!」
有人帶頭,那些人早就習慣了妄自尊大,竟然就逼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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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還得要動個手?
賈平安頗為期待。
韓瑋走到了他的身前。
那些助教和學生走到了他的身前。
眾人都在沉默著。
此刻能讀書的人少,儒學還得再發展幾百年,通過科舉,把儒學變成儒家。
所以這是最好的時代。
這些師生擋在前方,韓瑋說道:「我算學是算學,與國子監諸學並無瓜葛,算學的學生多是百姓子弟,我等要教授的是實用之學,至於你等想的非此即彼,莫在我算學橫行!」
有人喊道:「韓瑋,你莫要自誤。」
「自誤什麼?」韓瑋冷笑道:「武陽伯說得好,新學不排斥儒學,可儒學卻見不得新學的好。什麼刀下亡魂,什麼百學餘孽,這是大唐,不是前漢!」
炸了!
前方有人冷笑,「大言不慚,停了算學的課!」
這是殺手鐧。
但旋即韓瑋就說道:「除非陛下有令,誰能停了我算學授課?」
那些人無計可施,有人威脅道:「若是跟著那個掃把星學了新學,回頭就別想做官。」
前面還說什麼讀書不為名利,此刻把臉一剝,活脫脫的一個變色龍。
賈平安不耐煩了,說道:「吵吵什麼?若是不妥,直接分出來就是了。」
周圍鴉雀無聲。
分出來。
這是要分裂國子監。
李治本就不重視國子監,若是算學分裂出去會如何?
喜聞樂見吧。
「回去!」
那些人嘀咕了一陣子,竟然偃旗息鼓了。有人臨走前陰測測的道:「算學的學生,以後不打算為官了嗎?」
這些人人脈寬廣,外加一群權貴子弟,要封殺算學的學生輕而易舉。
算學上下頓時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
李治是支持新學的,若是賈平安建言把算學分出來,他定然會樂見其成。其一國子監沒矛盾了,其二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看看兩邊教出來的學生怎麼樣。
賈平安於是開啟了兩邊同時開課的艱難時光。
國子監里紛紛擾擾,有人去尋了肖博,說外面不少人放話,說要打壓算學的學生。
這個可是影響就業問題啊!
國子監的學生出來沒地方接收,以後誰還會來讀?
肖博只是裝傻,他臉上的傷還沒好,可不敢和那些瘋子糾纏。
「算帳有何用?」
國子監的呼喊甚囂塵上。
王琦冷笑道:「賈平安撐不了多久。」
陳二娘想到那個少年吃癟,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惆悵。
柴令武聞訊大笑,隨即投入到了自己的大事中。
王悅榮四十五度角仰望著明媚的陽光,有些莫名的憂傷。
半月後,當北征大軍即將回到長安之時,幾個權貴來到了算學。
「某想請兩位學生去家中幫個忙。」
韓瑋得了消息不敢怠慢,飛也似的跑去尋賈平安匯報。
「好事,算是學以致用。」賈平安看著很平靜。
算學借出了幾個學生去權貴家中幹啥?
國子監都在盯著。
很快,這幾個權貴家中都爆出了大事。
「家僕貪污!」
肖博愕然。
陳寶說道:「祭酒,那些學生一去就重新建帳,把原先的帳目重新理了一次,隨後一一核算,發現了許多問題。」
肖博震驚不已,「這算帳之法這般犀利?」
陳寶點頭,苦笑道:「說個丟人之事,犬子陳翔跟著武陽侯學新學,前陣子在家裡一番折騰,竟然說他母親記帳簡陋,核算不清,被打了一頓後,前日自家悄然把帳本重新理了,發現他母親的帳目不對……」
娘的!
這把自家老娘的臉都給揭了。
肖博覺得這事兒太有趣了,「後來如何?」
陳寶嘆道:「下官視而不見,陳翔隨即又被他母親痛打了一頓。」
肖博不禁捧腹大笑,「兒子去揭穿母親藏私房錢之事,這等逆子,打個半死都是活該。」
老娘藏點私房錢容易嗎?老娘十月懷胎,辛苦把你養大容易嗎?你竟然敢把老娘藏私房錢的帳目給查了出來,不死何為?
肖博突然想起一事,「那他可查到了你的事?」
陳寶面色一變,「那逆子昨夜一夜未睡……不好!」
他拱手,「祭酒,下官身體突感不適……」
可憐的人……肖博點頭,「去吧去吧,記著別打孩子太狠了。」
……
陳翔鼻青臉腫來到了宮中,坐下後,李元嬰問道:「怎地……挨打了?」
陳翔點頭。
尉遲循毓問道:「這次又是為何?」
陳翔說道:「某昨夜查帳,查到阿耶隱藏了一筆錢,又查到了那幾日阿耶早出晚歸,說是有公事……阿娘說阿耶那幾日回來身上有脂粉味,她懷疑去了青樓,阿耶卻說是阿娘的脂粉味……今日真相大白,阿娘和阿耶吵架。」
叛逆少年楊淵好奇的問道:「那與你何干?」
陳翔嘆道:「他們吵完了,就……一起打某。」
男女混合雙打的滋味不好受。
但算學卻熱鬧了起來。
「借幾個學生可好?」
算學很忙。
經常有權貴出沒,說是來視察一番,準備把子弟送來學學,但最終都是帶著一個或是兩個學生回家。
然後……
「陛下,鄂國公家中查出了家僕貪污之事,鄂國公出動了。」
尉遲恭大怒,把幾個貪污的家奴丟在家門口抽打。
李治覺得這個趨勢有些不大對。
「陛下,清河候家中查出了貪腐……」
李治單手托腮看著前方。
瘋了。
就在大部分人不看好算學的情況下,那些權貴紛紛來了算學,隨後讚譽有加,直把算學誇成了天下第一學問。
國子監那些大儒們目瞪口呆。
「這是為何?」
陳寶在國子學視察,聞言淡淡的道:「算學能查帳,能算帳,算的快,還准,你說為何?」
那些權貴可不會管你什麼儒學新學,對我家有用的就是好學問。
所以尉遲恭才把孫兒丟在賈平安的手下,李治把宗室人渣也丟了進去。
現在鬧大發了。
王琦也懵了。
「算學熱了?」
周醒點頭,「算學的學生大多被請了去,如今算學裡空蕩蕩的,那些博士助教都在笑,說是沒想到後娘養的孩子竟然也有這麼一日。」
「為何?」王琦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請了算學的學生去家中重新整理了帳目,查出了家僕貪腐,眾人紛紛效仿。」
「這不對。」王琦很果斷的道:「此事背後有人,去查?」
等周醒去後,他淡淡的道:「取了針線來。」
陳二娘憂心忡忡的道:「這等東西……女人做的。」
咻!
茶杯飛了過來,陳二娘低頭,「是。」
晚些,王琦穿針引線……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看著竟然多了一份純真。
陳二娘覺得這人要瘋了。
而周醒很快就查到了此事。
「率先請了算學學生的是梁建方舅子的表弟家。」
艹!
王琦越發白皙的臉上多了明悟,「這是賈平安的手段,新學在算學強行推開,可卻被無數人抵制。他若是不能為算學找到一條路,漸漸的那些人就會疏遠了新學。」
陳二娘心中一震,想起了那個少年,「他這是以利誘之!」
你竟然也知道?
王琦看了她一眼,覺得心很疼。無關情愛,只是那種獨占欲在作祟,「他讓梁家的親戚請了兩個學生去核算帳目,不管真假都會查出問題,隨後……你要知道,那些權貴看似大方,可最不能忍受僕役貪污,於是人人心動……算學的學生由此名聲大噪,那些人的抵制頓成笑談。」
「他竟然不動聲色的就解決了此事……」陳二娘面色微變。
周醒罵道:「那個掃把星!」
晚些,周醒再度回來,歡喜的道:「某讓人去散播消息,說這是賈平安的手筆,恍然大悟之後,那些人定然會越發的痛恨他了……」
王琦抬頭,木然的道:「他早就得罪了那些人,你此刻說了此事,只會讓人誇讚他手段了得,你……是豕嗎?」
豬隊友周醒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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