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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8章 誰的青史

    姜嚴在拼命趕路。

    隨行的小吏說道:「明府,公務為上,這是先帝說過的,你不怕呀?」

    姜嚴一邊策馬疾馳,一邊罵道:「先帝出行地方官哪次沒出迎?」

    小吏:「……」

    遠遠看到了聯旗村,姜嚴再度加速。

    他不怕老紈絝,真心不怕。

    老李家的傳統是用宗室,但從李治繼位後就變了,宗室靠邊站。

    所以他不怕李博乂。

    但賈平安卻讓他有些忌憚。

    新紮趙國公。趙國公這個封號原先是長孫無忌的。所謂國公,第一等便是遠古時期的強國,譬如說秦、趙、燕等等。

    趙國公這個封號就是第一等中的第一等。

    你要說長孫無忌封過趙國公忌諱,那是遠古強國,忌諱個毛線。

    賈平安來了新豐縣……不對,他有個莊子就在新豐縣。

    姜嚴回頭,「趙國公的那個莊子可有麻煩事?」

    小吏們要記得英雄譜,本地誰惹不得都得記清楚。  

    「火星灣的莊子不惹事。」

    娘的,老夫問你有沒有事。

    姜嚴剛想呵斥,就聽馬蹄聲從村里傳來。

    馬蹄聲噠噠。

    兩個百騎帶著一隊騎兵沖了出來。

    兜鍪下,一雙雙冷漠的眼睛掃過了姜嚴等人。

    打頭的百騎喊道:「速戰速決!」

    「駕!」

    馬蹄聲遠去。

    「雄壯!」

    小吏與有榮焉的贊道:「我大唐府兵天下無敵!」

    這種自豪感很難消除,最後會一點點化為認同。

    父母官來了,可村正沒來迎接。

    「村正在陪著趙國公他們。」

    「老夫自去就好。」

    姜嚴笑眯眯的,威嚴仿佛從未在他的身上來過。

    做官,你首先得會表演。

    這一路就去了大樹下。

    賈平安就蹲在樹下和一群村民聊天。  

    「……能養雞就養雞,雞吃的雜,不過邊上有河的話最好養鴨,每日把鴨趕到河中去,它們就會自己覓食。不過下午回來時還得弄些吃食給它們補補……」

    此刻的賈平安就像是個老農,幾個老農就蹲在他的身邊,笑眯眯的。

    「國公說的正是,鴨子好養活,不過得有人盯著,否則會跑。雞好辦,就在家中或是村里,村里誰敢偷雞?抓到了打折腿。」

    「是這個理。」

    賈平安看到了姜嚴,淡淡的道:「姜明府好大的架子。」

    李博乂在邊上聽到打盹,聞言驚醒,罵道:「賤狗奴,竟敢輕慢老夫,回頭老夫就尋了李義府,非得讓去西南為官不可。」

    姜嚴知曉李博乂沒這個本事。

    賈平安也沒有。

    「見過隴西王,見過趙國公。」

    他很是規矩的行禮。

    老農們趕緊起身,恭謹的給他行禮。

    他們給賈平安行禮時都沒有這般恭謹和認真。

    李博乂冷笑。

    姜嚴對那幾個老農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衝著賈平安笑道:「這幾日縣廨里事多,下官緊趕慢趕的還是慢了一步,下官不敢怠慢,趕緊就來了。若是有事,只管吩咐。」  

    這話姿態極好。

    我知道錯了,但從官面上我沒錯。挨打要立正,所以你們跑了,老夫就趕緊追來。

    無懈可擊。

    連李博乂都找不到口子鑽進去收拾此人。

    娘的!

    賈平安說道:「學堂之事勢在必行,你行,還是不行?」

    李博乂……

    姜嚴楞了一下,「此事……」

    「行不行?」

    賈平安盯著他,「行,此後但凡敷衍了事,那便是哄騙賈某。不行,你此刻說出來……」

    說出來!

    「換人!」賈平安露出了猙獰。

    姜嚴的額頭上多了汗水,「趙國公,下官……下官……」

    「當然行。」他如釋重負。

    賈平安眯眼,「從此刻起,但凡你陽奉陰違……站好!」

    後面一句站好是喝出來的,姜嚴竟然下意識的束手而立。

    幾個老農都被唬住了,趕緊站好。

    

    賈平安負手而立,「記住了,機會賈某隻給你一次,你當然可以試試。」

    ……

    守城的軍士看到了煙塵,有人喊道:「是越騎!」

    隊正罵道:「草特麼的!新豐城中又沒有反賊,來什麼越騎?閃開!」

    眾人閃開。

    一隊騎兵尋機接近。

    打頭的乃是百騎。

    到了城門前,包東勒馬,在戰馬的長嘶聲中問道:「胡林家,帶路!」

    隊正的眸子一縮,「可是那個讀書人?」

    包東點頭,「快!」

    隊正目光掃過止步的幾個百姓,喝道:「看住他們。」

    隨後他拱手,「我帶路。」

    包東讚許的道:「不錯。」

    當即有騎兵下馬,隨即隊正上馬,帶著他們進城。

    ……

    「我知曉阻攔百姓讀書大錯特錯,午夜夢回時也會後悔,可終究捨不得那些錢。」

    胡林站在院子裡,抬眸看著葉子凋零的樹枝,「過了今年,明春依舊會發新芽。百姓讀書終究會壞了規矩。」  

    同伴愜意的道:「有錢就好,不過是去哄哄那些蒙昧的百姓。你不知曉,那些百姓蒙昧到了何等的境地,一番話說了,竟然有人準備遷徙,說是離長安遠些,自然就不會被皇帝給盯上自家的兒孫,哈哈哈哈!」

    胡林不禁捧腹大笑。

    「果真是蒙昧。」

    胡林緩緩收了笑容,沉聲道:「賈平安來了,咱們得小心再小心。」

    同伴笑道:「那些村民進個縣城就和成親般的歡喜,誰認識咱們?安心好了。」

    胡林頷首,「安心就好。」

    他剛轉身,突然止步側耳。

    「什麼聲音。」

    「馬蹄聲。」

    「坊里不能奔馬!」胡林面色劇變,「走!」

    他沖了出去,左右看了一眼。

    馬蹄聲就在左側。

    右邊的巷子……

    「走!」

    二人衝著右邊狂奔。

    噠噠噠!

    馬蹄聲低了些。  

    這是在轉向。

    隨即就會加速。

    他們來了!

    可前方的巷子口還有十餘步。

    跑!

    胡林這輩子都沒跑這麼快過。

    噠噠噠!

    馬蹄聲不慌不忙的。

    胡林回頭。

    一騎從轉角出沖了出來。

    戰馬整個身體都在用勁,在轉過來時馬軀向右邊傾斜。馬背上的騎兵也跟著如此,隨即坐正了身體,抬眸……

    兜鍪下那一雙冷漠的眼盯住了胡林,騎兵右手按住刀柄。

    嗆啷!

    橫刀出鞘!

    騎兵厲喝,「止步!」

    胡林跌跌撞撞的在跑。

    同伴已經衝到了巷子口,回身看了一眼,喊道:「快!」

    胡林喘息著沖了過去。

    前方依舊是曲,也就是巷子。

    馬蹄聲驟然加快。  

    噠噠噠!

    胡林面色慘白,「是賈平安!」

    同伴拉著他跑,「若是賈平安,他是名將,怎會讓咱們逃脫,快跑!」

    他們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前方,往右一看。

    五名騎兵就在那裡。

    為首的包東微微頷首,「胡林?」

    胡林鬼使神差般的點頭,「在。」

    包東下馬走了過來,「為何散播謠言?」

    胡林的臉頰顫抖,「我……我……」

    包東按著刀柄加快了腳步。

    身後的馬蹄聲靠近了。

    前方的腳步聲就像是催命的戰鼓,聲聲讓人絕望。

    胡林喊道:「有人給了錢!」

    ……

    賈平安準備進城。

    「隴西王,這邊就交給你了。」

    李博乂大怒,「老夫多大了?這村裡的床老夫睡不慣。」

    賈平安充耳不聞。

    這個老紈絝沒法說道理,先斬後奏再說。  

    「尊老呢?」

    李博乂在身後叫罵,「你家先生沒教過你要尊老?賈平安,你特娘的回來!」

    理順了關係之後,工匠就會進入聯旗村,隨後的事兒就簡單了。

    這只是第一家,周圍的五個村子都將會在這裡入讀。縣城中還得辦一家。

    村裡的簡單,城裡的卻複雜。

    「城中已有了縣學。」

    姜嚴沉著臉。

    「縣學培養的是官老爺。」

    從一開始教育就是貴族活動,讀書的目的就是做官。這個辦學思路從許久之前延續到了蠻清。

    你想要啥?

    金錢美女,官職享受……來,讀書就有。

    在這樣的辦學思路和學習思路下,整個儒學被扭曲成了一朵奇葩。那些師生戴著君子的面具,卻活成了叢林中的野獸。

    不交稅,兼併土地,買官賣官,貪腐橫行……所有的一切都能用君子的面具掩蓋下去。

    千年以來,君子的面具下是一張張血盆大嘴。

    百姓何辜,天下何辜,竟然要被這些君子荼毒!  

    「他們如今多了對手。」在院子裡踱步的賈平安如是說道。

    進了縣城,包東送來了口供。

    「有人給了他們錢,讓他們在各處散播謠言。」

    「誰?」

    「陳吉言。」

    沉積岩?

    賈平安眯眼,「拿了來。」

    「並無證據。」

    娘的!

    賈平安說道:「看來讀聖賢書的好處還是有不少,譬如說玩心眼。」

    包東說道:「陳吉言是本地豪強,和縣令頗有交情……」

    「老夫和他並無交情。」

    姜嚴趕緊反駁,一臉緊張的道:「老夫才來新豐半年不到。」

    賈平安點頭,「沒來得及。」

    姜嚴:「……」

    「陳吉言的祖父曾任職地方刺史,陳家算是本地的名望之族。」姜嚴覺得自己很危險,趕緊彌補,順帶撇清,「下官任職以來,陳家也多次來示好,陳吉言甚至來縣廨見下官,隱晦提及了些好處,下官並未答應。」  

    賈平安輕蔑的道:「這便是本地的望族。」

    從古至今官員致仕回鄉後,有人能約束家人,但更多的官員會把曾經的權勢作為籌碼為家族牟利。

    所謂本地望族,實則大部分都是在鄉親們的頭上拉屎撒尿,盤剝鄉黨的人上人。最典型的便是大明的名相徐階。

    徐閣老張口君子,閉口為國為民,什麼老夫掀翻了嚴嵩父子這一對奸賊……可真要比較起來,這位徐閣老對大明的貢獻還趕不上嚴嵩父子,而禍害大明的程度卻遠遠超過了被他們稱為奸賊的嚴嵩父子。

    可史書上不是這般記錄的呀?

    青史斑斑,徐階乃是力挽狂瀾的名相!

    而嚴嵩父子卻是禍國殃民的奸臣!

    青史!

    誰的青史?!

    這便是掌控了輿論的好處。

    「百姓沒有話語權,讀書人和官吏說誰好就好,說誰壞就壞。」

    徐小魚有些感慨。

    賈平安不覺得這是個問題,「所以我們來了。」

    讓百姓讀書,但不是讓他們讀什麼君子之學,而是讓他們去讀經世之學,去讀真正用得上的學問。  

    賈平安起身,「有競爭才好,一家獨大便是死水一潭。」

    外面雷洪說道:「下雨了。」

    隨行的官員進來,「國公,咱們一路去詢問了那些百姓讀書之事,這裡已經有了三家學堂……本地出色的學生都去了他們那裡。」

    包東面色微變,「這是釜底抽薪,把資歷最好的學生都弄走了,咱們再來辦學堂,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棗。」

    ……

    細雨濛濛。

    巷子裡有些積水,幾片落葉在水面上漂浮著。

    一隻木屐踩了過來。

    呯!

    水花濺開。

    房門打開,門子側身低頭,「郎君。」

    「嗯!」

    陳吉言走進了家門。

    「郎君,楊郎君在等候。」

    「知道了。」

    一張微瘦的臉抬起來,鷹鉤鼻讓英俊多了些凌厲。

    「二郎。」

    一個男子走出房間,灑脫行禮。  

    陳吉言頷首,「你來了。」

    楊青沉著臉,「賈平安來了新豐,我們都低估了此人,他竟然拿下了咱們去傳話之人。」

    陳吉言走進了房間坐下,「他是名將,若是沒能拿下那二人我會看不起他。」

    楊青嘆息,「幸而當初你堅持不留任何把柄痕跡,否則今日你我二人也得在賈平安的面前屈膝。」

    「屈膝?」陳吉言的眼中恍如多了兩團火焰,「如今我們的人開辦了三家學堂,新豐資質最好的學生都在其中。他能如何?」

    ……

    「三家學堂都是開在家中。」

    李博乂很惱火,第二日就進了城,說是沒見過讓王爵監工建造學堂的。

    「這是想規避咱們打擊的手段。」

    賈平安說道:「他們的應對不差,並且悄無聲息。」

    李博乂坐下反手捶捶腰,「幾日奔波讓老夫的腰都要斷了。那些好學生都去了他們那裡,學堂開來何用?」

    賈平安說道:「何為好學生?」

    在這個時代,所謂的好學生必然是家境豐厚,否則你也沒法讀書。而不能讀書誰知曉你有沒有天賦?  

    扯淡!

    賈平安說道:「你可知什麼叫做寒門嗎?」

    「寒門?」李博乂說道:「不就是那些祖上沒什麼名氣的家族嗎?譬如說皇后家就是寒門。」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李博乂笑道:「皇后敢毒打你,卻不敢毒打老夫,否則陛下的麵皮卻沒了。」

    你特娘的!

    賈平安幽幽的道:「皇后卻能讓你寢食難安。」

    「呵呵!」李博乂強笑道:「晚些老夫請酒。」

    「最好的。」

    「娘的!當年高祖皇帝都沒能從老夫的手中哄到錢財,你這個小子!」

    高祖皇帝真要較真,你怕是連褻褲都得獻上。

    李博乂也知曉這個道理,所以痛快的裝個逼後,嘆道:「小賈,此事麻煩了。」

    「為何麻煩?」

    賈平安不覺得。

    李博乂說道:「你要知曉,每年科舉取士最多的是儒學,新學就一科,每年不過一百零九人。當時陛下可是說了,新學就這一百零九人。」

    當初皇帝是為了安撫儒家還是為了觀察新學不得而知,但賈平安沒奢望新學能一下就能和儒學站在一個平等的競技場上。  

    那不現實!

    但新學才是大唐的未來!

    這一點毋庸置疑!

    李博乂嘟囔道;「小子的眼中就像是有兩團火般的。告訴你,老夫打聽過了,儒學比新學好學,背的多。」

    在後世你背了幾本名著就能高考,現實不?

    別人會說你是神經病。

    但現在就可以!

    這是一個學識匱乏的時代。

    而這個匱乏起源於漢武的廢黜百家,獨尊儒術。

    他開了一個惡劣的先例,由此這片土地就成了君子們的遊樂場。

    但現在多了新學!

    「那些有些本事的學生都會去儒學,畢竟好過了科舉那一關。官場上多少人都是儒學出身?他們天生就親切,而新學出身的就是刺頭,懂不懂,小子!」

    李博乂嘮叨著,「此次很麻煩,他們把好的學生都弄了去,咱們還得學在長安的法子,把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孩子從頭教起。」

    「百姓日子不好過,沒錢讀書,咱們能招到學生。」賈平安不擔心這個。  

    李博乂想叫小祖宗,「小子,那些百姓也會琢磨……長安和這裡不同,長安好歹天子腳下,掙錢的法子多,百姓眼界也開闊。可這等地方百姓蒙昧,什麼都不懂,你說新學什麼好,他們只問一句:新學可比儒學好學?新學可比儒學好考?新學科舉過關的人數可比儒學的多?」

    靈魂三連!

    李博乂摸摸鬍鬚,覺得自己的命好苦,早知道就該辭官回家享受醇酒美人,「老夫問了都不敢信,就說聯旗村的,報名的有多少你可知曉?三十!一半是鼻涕娃。那些人家說了,娃大些就能幫家中幹活,每日放牛,或是養些鴨子也好啊!」

    賈平安想到了後世的高考移民。

    哪個地方好考就去哪個地方。

    至於報名的不多……後世普及教育時,無數人家不肯讓孩子去讀書,說在家裡能幫忙幹活。讀書讀來何用?讀到牛皮炎里去了。

    後來甚至為此修訂的律法,確保適齡兒童必須入學,可依舊有不去的。

    那還是科技昌明的後世,何況如今的大唐。

    李博乂覺得這是一次絕望的出差,「咱們該如何?老夫先前去勸一戶人家讓孩子讀書,吃了閉門羹,老夫……哎!」  

    包東進來,「國公,縣學的助教發話了,說是今年會多招些學生。那三家私辦學堂也叫人傳話,有人出錢補貼,但凡出色的學生都能去試試。」

    李博乂悲鳴一聲,「老夫休矣!」

    賈平安起身。

    「你去哪?」李博乂此刻已經是沒招了,就指望著賈師傅活。

    賈平安邊走邊說道:「我去試試。」

    李博乂抬頭,「沒辦法啊!」

    賈平安說道:「總得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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