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餵,所以我們坐同桌吧 No.18 - No.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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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他如釋重負地趴在桌子上,好像剛參加完一次重大的考試。
「你腦子裡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啊。」他皺著眉頭,半張臉貼在桌面上,轉頭看我。
「沒有啊,」我辯解,「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我們大家幾十年後的樣子。」
他不再用鄙視的目光鎮壓我,眼神飄向窗外,好像也開始認真思考起來。
「可能會像我們的父母吧,」我繼續說,「畢竟是遺傳嘛。」
余淮搖搖頭:「那樣多沒勁兒。」
「什麼?」
「我是說,人就這麼一輩子的時間,你前半輩子觀看你父母的生活,後半輩子還要再模仿複製一遍——你虧不虧啊?」
我默然。話是這麼說,可是誰能擔保我們不重蹈覆轍?也許父母沒有我們想像得那麼簡單無聊,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有理想和憧憬,無論是對生活還是對愛情,就像此刻的我們。
可是最終他們也和我們一樣,高估了自己的創造力和運氣。
就像我爸我媽曾經那樣反叛而浪漫的婚姻——榮辱與共,死於非命。
「不過……」余淮轉過頭來看我,笑眯眯的:「你這女生真挺好玩兒的,真的,挺有意思。」
他說我好玩兒。有意思。
很多很多年後,我對著各大公司網申系統的openingestions開放式問題發呆,這些變態的國企、外企總是要求我們用100字左右來形容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總是語塞。
我有時候開朗,有時候木訥,有時候認真,有時候懶散,有時候熱情,有時候冷淡,性格中找不到任何一絲壓倒性的鮮明特點。每當那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有一天下午,熱氣騰騰的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有個第一次見面的大男孩趴在桌子上,用懶洋洋的語調瓮聲瓮氣地說,耿耿,你真挺好玩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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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平敲敲桌子,咳嗽兩聲,開始講話。
他說,歡迎大家來到振華,大家對這所學校有什麼問題的話盡……量不要來問我,因為我也是新來的。
我們笑,他也露出靦腆的笑容,好像成功講出一個開場笑話,如釋重負。
張平的頭髮是偏分,而且分得很明顯,略長的半邊劉海兒讓他看起來有些像農村版謝霆鋒。他的眼睛和余淮一樣小,我有時候很難找到他目光的焦點。
在簡單介紹了自己的教育背景之後,他開始讓大家記錄開學時間、第一天上學需要上交的教材費學費班費、新生軍訓的安排……大家拿出紙筆刷刷地記,我用餘光無意中捕捉到余淮寫字的樣子。
不知道這是不是尖子生的獨特魅力。哪怕是一個站在牆角其貌不揚的眼鏡男,佝僂背,兩眼無神,只要一坐到書桌前開始寫字算術,那種姿態就散發著一種專注的霸氣,何況是余淮這種高高大大的清爽男孩。他略略低頭,整個人被陽光和陰影一分為二,眼睛低垂,沒有駝背,握筆姿勢正確,下筆如飛,字跡清雋,這樣的姿態,偏偏不知哪裡又有點兒漫不經心的懶散勁兒。
我輕輕把相機打開,將照相聲音調為靜音,剛剛鬼鬼祟祟地舉到一半,他就皺著眉轉頭看我:「你怎麼跟狗仔隊似的?」
「能不能別這麼自戀?你以為你多好看啊?」我嘴硬。
「我怎麼不好看?我不好看你幹嗎拍我啊?」
前面的女生詫異地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眼鏡片反光,明晃晃的,我倆趕緊閉嘴。
她轉回頭繼續寫字,我很小聲地學著剛才余淮的語氣:「我怎麼不好看?啊呸,你真好意思。」
他不理我,繼續認真記錄繳費清單,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行雲流水。
我被晾在半路,有點兒尷尬。
過了不到半分鐘,他突然大吼:「你愣著幹嗎呢?我給你機會了,肩膀都酸了,你到底拍不拍啊?!」
這回,大半個班級都回過頭來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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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平看到了,嘿嘿一笑,「喲,相機都帶來了?也別光拍一個人,給老師也照一張!」
全班開始大笑,起鬨。我臉紅了,但也大大方方地站起來給張平照了一張。他擺著v字手勢笑出一口白牙,活脫兒就是個歡樂的農村青年。
然後在張平的號召下,全班同學扭過頭朝著我的方向微笑當然也有很多木訥靦腆的同學絲毫沒笑,目光苦大仇深,我們有了第一張合影。
班級的氣氛瞬間輕鬆了很多,他中斷了冗長的各項通知,突然倚靠在講桌上,開始跟我們語重心長地講起自己的高中生活。
我們津津有味地聽著,末了,他長嘆一口氣說:「你們長大就知道了,高中時候交到的朋友,最貼心,最難得,最真誠,最長久。等到了大學,人都變複雜了,很難再有真心相待的同學,哪像現在,你們是最好的年紀、最好的時光。」
同樣的話,初中老師也說過——初中交到的朋友,最貼心,最真誠,因為高中的時候人都變複雜了……
雖然各執一詞,但共同點在於,人越長大、越複雜,交朋友的難度和成本都在極速上升。
只是當張平慢慢地說出「最好的時光」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心底忽然變得很柔軟。
我轉頭對余淮說:「喂,趕緊,把『最好的時光』幾個字寫下來。」
「為什麼?」他又擰上了眉頭。
「不為什麼,你寫字好看,翻到新的一頁,空白的紙,寫上『最好的時光』要大字!」
他疑惑不解,但還是照做了,依舊是那麼好看的姿勢。
在他即將完成「光」字最後一筆那張揚的轉折時,我按下了快門。
畫面上的男孩,挺拔溫和,在光和影的糾纏中認真專注地寫字,筆下是白紙黑字,『最好的時光』,每一筆都恣肆舒展,美好得讓人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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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湊過來要看效果,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兒心慌,沒有給他看。
「沒電了,」我苦著臉,「開學的時候我再給你看吧。」
他拉長了臉:「切。」
我安慰他:「不過很好看。」
他有點兒小得意,但是極力掩飾著:「哪裡好看?」
「姿勢。」
「姿勢?」
「對……」我不知道怎麼給他形容,「就是手離筆尖一寸遠,胸離桌邊一拳遠,眼離書本一尺遠……」
他扭過頭,再也沒搭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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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平終於結束了他的憶往昔,重新回到開學注意事項上面去了。
「還有一個大家很的,就是分座位……當然,我們還是按照小學生的方法,大小個兒排序,公平起見嘛。當然,如果哪位同學視力不好,需要坐到前面來的,可以單獨跟我說,我酌情考慮。」
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當然,如果有哪位同學不想坐在前排,就喜歡坐在後面,也可以提出來,我很樂意給你安排……還有,互相熟悉的同學如果想要做同桌,我也沒意見,但是個子矮的那一個要跟著個子高的那一個一同坐在後面,也是為了公平。總之大家自己權衡,我向來推崇公平民主!」
余淮剛才不知道在胡思亂想什麼,沒有聽到張平前面說的話,此刻才轉過頭傻呆呆地問我:「你聽懂了嗎?他剛才嘀嘀咕咕在說什麼?」
我聳聳肩:「就是說……就是說你想坐哪兒就坐哪兒,只要跟他申請,他酌情考慮。如果他不同意,你就還是跟大家一起按照大小個兒排序。」
我覺得,我比張平簡潔明了多了。
余淮聽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問:「對了,有初中同學跟你同一個班嗎?」
他搖頭。
「這麼慘?你哪個初中的啊?」
「師大附中。」
我咂舌:「那可是咱們市最好的初中,聽說今年有將近一百名考上振華統招的,更別提自費和分校了,怎麼會沒有你們初中同學?按照概率也不應該啊。」
他挑眉:「喲,你還懂概率?」
我翻白眼。
他笑了:「我初中的同班同學沒有跟我一起分在咱們五班的。」
「那其他班級呢?有你其他的附中校友分在五班的嗎?」
他聳肩:「那麼多人,哪兒那麼大閒心挨個兒認識啊,累不累啊?」
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我們完全無法溝通:「好不容易有那麼多人跟你一起考上高中,這是多少年修來的緣分,你都不珍惜。你又不像我,小地方考進來,連個熟人都罕見。」
「你是哪個學校的?」
「十三中。」
我已經做好準備看他帶著疑惑的表情說「沒聽說過」了,然而他大喜過望地說:「哎呀,你和我小姑姑是校友啊!」
我也很詫異,起鬨似的叫起來:「龍姑娘也是十三中的?!」
他瞥了我一眼,轉過臉,又彆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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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張平哈哈一笑,又開始跑題。
「其實我今天也挺高興。剛才主任說了,咱們班配備的數學老師,叫張峰。」
他激動地將「張峰」兩個大字寫在了黑板上。
於是全班肅然,反正我是想不明白,這有什麼可高興的。
張平的目光已經飄遠了。
「張峰啊,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倆是一個大院長大的,小學就是同桌,初中也是同桌,高中我們一起考進我們縣一中,還是同桌。上了省師範,我倆不同系,沒法兒住一個宿舍,可是我倆的女朋友是同一個宿舍的。後來沒想到一起應聘上了振華,一起帶高一,還教同一個班……」
余淮栽倒在桌子上:「耿耿,你發現沒?還有更巧的。」
「什麼?」
「他倆一個叫張平,平原的平。一個叫張峰,山峰的峰。」
我咧咧嘴,靠,這是什麼孽緣啊?
「所以說啊,同學們,你身邊的人,就是你一生最最值得珍惜的財富……」
話音未落,我和余淮就不約而同地彼此看了一眼。
然後一齊喪氣地趴在了桌上。
「什麼財富啊,是負債吧。」
就在我還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一窮二白的苦相時,余淮突然爬起來,很認真地說:「喂,咱倆做同桌吧!」
我心頭一顫,不知道為什麼。
也許因為他大大咧咧的笑容就在陽光里,小虎牙白得耀眼。
吃錯藥了吧你,我們又不熟,為什麼?
然而我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