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形式主義大泛濫 No.40 - No.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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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順走的那天,我們一群人都哭了。我當時特別為來順傷感,聽說他家挺窮的,其實年紀不比我們大幾歲就出來當兵了。記得以前聽我爸說過,有些時候部隊裡面的新兵蛋子常常被欺負得特別慘。我不知道來順那張傻乎乎、不會拍馬屁的薄臉皮究竟能否在部隊吃得開——甚至想得更遠一些,他指揮教訓的這一群人,在兩三年後將會邁入高等學府,深造,好工作,好收入,好房子,好生活——而那時候,他在哪裡?
這種想法被我媽聽見又會被斥責為幼稚,而我爸則會呵呵一笑來原諒我的愚蠢。
我媽看問題永遠從「我命由我不由天」這個角度出發。她的世界容不下弱者,也不存在什麼「起跑線不一致」的不公平。你過得不好,票子少、房子小,那就怪你自己沒能努力爬到高人一等的高度去過好日子,是你活該……
而我爸,則會從他那用《參考消息》和政府內參培養出來的宏觀角度去寬容我這個小屁孩微觀的偏激。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平均是暫時現象,而一個社會對於競爭和效率的追求大於公平,是發展階段的需要,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過好日子,現階段從宏觀角度來說……
全是廢話。
我討厭他們的冷酷。成人的冷酷。
我只記得來順對我們說,他羨慕我們能。
然後揮揮手,說:「好好學習。」
我哭得一塌糊塗。余淮低著頭,抿著嘴,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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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正式開始了新學期。
一大早上,張平就把余淮他們這些坐在後排的高個子男生都叫出去搬書。一摞一摞用塑料繩綑紮的新教材被他們運進教室,我很興奮。
每個新學期發教材,我都興奮。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就這德行,教材是從第一排往後面傳的,我那時候很羨慕前排的同學可以有更多的選擇權——剔除掉所有頁邊折損或者有污點的,挑出一本最新的留給自己,剩下的傳給後桌——然而後來我的一個小夥伴萬分苦惱地說,她當時被分到一本破了的書,於是就重新挑了一本,把破的塞回去繼續往後面傳,被老師批評了。
當眾批評。然後班裡面一個很受老師喜愛的男孩子站起來,主動領取了那本破書,得到了全班的熱烈鼓掌和老師的表揚,哦,還有一朵小紅花。
我那個小夥伴非常非常痛苦,她盯著我,很認真:「我知道我錯了,可是我朝那個男生要那本破書,他不給!這樣下去,老師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我拍拍她的肩,真心地為她難過。
被老師記仇,還是一輩子,多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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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也不知道那本破書的歸屬,是不是被他們兩個中的某一個帶回家用相框裝飾起來了。
教材不便宜。作為消費者,怎麼會搶著要一本破書?維權意識真他媽差。
我正在胡思亂想,書已經發到了手裡,愛不釋手地翻看,感覺到余淮很詫異的目光。
「怎麼了?」
「你……第一次看見高一的教材啊?」
「對啊,不是剛發下來嗎?」
他聳聳肩:「對,對,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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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就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武器——捲成筒後包裹上廢報紙的舊掛曆。
我不喜歡文教店販賣的那種花花綠綠的書皮紙。書皮只能有三種——棕色牛皮紙、白色掛曆紙、藍灰色繪圖紙。
除了掛曆紙外,另外兩種嚴重仰賴你父母的職業屬性,而我爸媽的工作性質,估計能拿到的只有發票帳本和政府工作報告,而這兩種是斷然不能拿來包書皮的。
當我喜滋滋地打算開工的時候,看到了余淮那副眼珠子幾乎要掉在桌面上的驚訝表情。
「沒見過包書皮啊?」
「你從哪個年代過來的?現在你還包書皮?」
「我不喜歡書磨損得髒兮兮的。」
「花拳繡腿。」
「你管我?!」
我慢慢從書包里掏出剪刀和透明膠,余淮的嘆息也越來越沉重。
包好了之後,拿出鋼筆慎重地準備在封面上寫標題和班級姓名,我虔誠得就差淨手焚香了,突然想起來我的字寫得很醜。
以前包書皮都是我爸給我寫名字的,我爸寫字特別好看。我說了,他放假在家的時候就喜歡養花養鳥寫毛筆字,跟離退休老幹部似的。
我的筆尖懸空很久,終於被我放下來。
「怎麼不寫了?」
「我寫字不好看。」
「形式主義。寫上書名和你的名字,你自己知道哪本是哪本,別人知道是你的就行了,你還想拿相框裝起來啊?」
和我當年對那本破書的惡意揣測如出一轍,我笑了,把余淮嚇愣了。
「對了,」我突然想起「最好的時光」,所以很激動地揪住他的袖子,「余淮,你幫我寫吧,你好像寫字很好看啊。」
余淮被恭維了後就不好意思繼續譴責我的形式主義,別彆扭扭地拿起鋼筆。
「寫得不好看不許怪我哦。」
不照鏡子我都知道我笑得很狗腿:「不怪不怪,寫吧寫吧。」
於是,他大筆一揮。
「英語」。
空兩行。
「振華中學」。
「一年五班」。
「余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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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們倆面面相覷了很久,他臉紅了,撓撓後腦勺。
「那個……一不小心寫成自己的了,我就是順手……要不你重包一遍?哦,我還有塗改液!」
我看了看,不知道怎麼,反而有點兒高興。
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心裡輕飄飄的。
「就這樣吧,」我把書收進桌洞,遞給他下一本,「接著寫,寫誰的名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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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平指定了臨時班委——就是讓大家舉手自薦。余淮毛遂自薦當了體育委員,而韓敘則被張平指定為學習委員——我不知道小白臉原來入學成績那麼好。
班長憨憨厚厚的,臉很黑,也是男孩,叫徐延亮。
余淮堅持認為這是張平的陰謀,因為全班只有徐延亮比他還黑,這樣張平以後和班長一起站在講台上,就能襯出嫩白的膚色。
韓敘依舊面色沉靜如水。他就坐在我和余淮這一桌的右前方,隔壁一組的倒數第二排。簡單猶如小媳婦一般坐在他身邊,簡單的那個朋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潑辣女孩,坐在簡單身後,和我一樣是最後一排。
我想起分座位時候的一幕幕,傻笑起來。
第一堂課就是張峰的數學課。他長得又瘦又高,架著一副眼鏡,膚色很白,眼睛細長,顴骨有點兒高,看起來……有點兒刻薄。
而且很冷,和張平完全相反,根本不笑。我抱著看熱血友情大團圓的心態等來張峰的開場白,竟然只有一句:
「大家好,我叫張峰,從今天開始由我來教大家高中數學。」然後翻開書,「今天我們來進行第一章的第一節,給大家介紹一下元素和集合的概念。」
「他真沒意思。」我趴到桌子上。
「人家是來上課的,你以為演電視連續劇啊?」余淮瞟了我一眼,從書包里掏出數學書。
同一版本,但卻是用過的舊書,當然,沒有包書皮。
於是,我終於知道了他的大書包里裝的都是些什麼——用過的教科書、練習冊、演算本。
「為什麼是舊的?」
「假期的時候提前學了高一的課程,所以先買了,」他隨意地翻了翻,補充,「大部分人都提前補課了,或者自學。聽說,像林楊他們幾個搞競賽的,好像還要提前學一點兒大學的基礎物理和數學分析呢。」
我不知道林楊是誰,也沒有問。只是當余淮也不聽張峰講課就開始自顧自地翻起《王后雄高二化學練習冊》的時候,我悲哀地發現,我無意中闖入了那美克星的超級賽亞人國度。
大部分人都提前學過。
於是,我無意中就成了一小撮別有用心的極端分子。
翻開新買的漂亮筆記本,心情稍微好了一點兒,我開始認真地抄黑板上張峰給出的集合定義。
「那東西都沒用,書上全都有,抄它作甚,浪費時間。」余淮頭也不抬,就甩給我這麼一句評價。
「我樂意。」臉上有點兒掛不住。雖然我知道他說得對。
「好心提醒你,無用功。」他聳聳肩,繼續做他的題。
我知道余淮這種提醒是為我好,可是我那點兒差生的自卑心理讓我不想承認。有時候寧肯別人在心裡笑話我不懂高效的學習方法,但是面子上一定要笑嘻嘻地對我說,哎呀,你的本子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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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期一開始,我就知道,余淮是個尖子生。
也許因為他破破爛爛的書都被吸走了一精一華。
也許因為他做高二的《王后雄教材完全解讀》。
也許因為他在報到那天聽到一班、二班時候不屑又嚮往的表情——你知道,差一點兒沒得到,會令人不忿,而差得很遠,就會令人平靜。所以,我平靜,他激動。
而後來的後來,余淮終於不害怕會傷到我的薄面子,承認,他也是從一開始就判斷出我不會是個尖子生。
我問為什麼。
他不正經地哼了一聲:「因為你包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