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β No.158 - No.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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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得很早,五點半,比平時鬧鐘的時間還早了一個小時,一點兒都不像平時。平時我可是為了多睡五分鐘認賊作父都樂意的。
可能當人真的有了決心時,身體各器官還是很配合的,畢竟都是自己人,該給的面子總歸是給的。
不知道怎麼,我就想起了廚房角落正在落灰的豆漿機。這玩意兒這兩年剛興起,我爸去年年終的時候從單位分了一台。我倆過年前興沖沖地冒著冷風,去沃爾瑪買了一斤大豆和其他五穀雜糧,回到家裡,我念說明書我爸操作,認認真真地做出了一大杯香噴噴熱乎乎的豆漿。整個過程中,只有我爸對於日益嚴峻的食品安全問題的觀點一二三四叨叨得讓我心煩,除此之外一切祥和。
但由於我倆沒有經驗,光顧著喝,喝完了等我去刷機器的時候才發現豆渣什麼的都粘在杯體上了,我刷了半小時,肱二肱三頭肌一起拱出來了。
我爸還在念叨豆漿的好,我說你喝你刷。
他就不喝了,特別沒氣節。
此時我跑到廚房一看,那台白色的豆漿機可憐巴巴地站在角落裡。我躡手躡腳地把它拎出來,想起家裡還有齊阿姨買回來的大豆和薏米,於是摩拳擦掌地決定放手一搏。
五點半,天還沒亮呢。我在廚房的節能燈光下輕手輕腳地洗大豆,淘米,內心特別平靜。
我記得小學的時候我們學過老舍先生寫的《勞動最有滋味》,老舍先生在某一段落寫過,他的媽媽告訴他,地主家的餃子肉多菜少,咱們家的餃子菜多肉少,可是菜多肉少的餃子更好吃。
課後練習有一道題,問的是:「老舍媽媽為什麼說菜多肉少的餃子更好吃?」
我當時給出的答案是:「因為菜多肉少的餃子本來就更好吃,不膩。」
我們老師打的那個叉力透紙背,作業本往後翻十頁還能摸出那兩道印。
正確答案是地主家的餃子是通過剝削窮人換來的肉和面,而老舍家是通過勞動得來,所以更好吃。我當時非常不服,吃的就是吃的,好吃就是好吃,我就不信同一盤餃子能咬出兩個階級。
當然,這種抱怨只能永遠放在心裡了。
不過,當我把手泡在洗豆子的盆里,溫暖的水沒過我的手背,我忽然理解了老舍為什麼很推崇這種樸素的勞動。人心疲憊的時候,身體總要做些什麼來讓它休息一下,忙忙碌碌中反而放下了真正令人下墜的困擾。
直到我不小心碰掉了一個不鏽鋼飯盆。
我爸嚇得從臥室衝出來,齊阿姨緊跟其後,兩人都睡眼惺忪,帶著被吵醒的慌張。
「我想做豆漿。」我連忙解釋。
我爸的表情瞬間柔和下來。齊阿姨讓我回去再睡一會兒,她來做早飯,我拒絕了,表示這是我人生揭開新篇章的必經之路。以前我常這樣突然躊躇滿志,我爸早習慣了,但我從來不會在齊阿姨面前說這麼二缺的話,而我爸近來時常和齊阿姨一同出現,所以說這種話的女兒在他眼中,的確久違了。
「耿耿啊,」我爸語重心長,「你有這份心,就足夠了。豆漿就別做了,你……你還是從人生的其他部分重新翻篇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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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教室的時候,屋子裡面只有三個人,而且瀰漫著一股泡麵味兒。我掃了一眼,β正背對著我吸溜吸溜地吸著麵條。
「你過得有這麼慘嗎,」我一邊放書包一邊問β,「幹嗎一大早上就吃方便麵。」
「說來話長,」β端著面起身,吃了滿嘴,含含糊糊地回答我,「我今天必須早點兒離開家,所以沒吃早飯。」
「為啥?」
「總之,我必須趕在我爸媽起床之前離開家門。」
「可是,你晚上回家不還是會看見你爸媽嗎?」
「他倆今天中午的飛機去北京,晚上就沒啥可怕的了。」
「是不是因為昨天張平找你家長了?」
β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轉身坐回到座位上:「我把面吃完了再跟你說。我們得尊重食物。」
本來我就是隨便一問,她這麼一說我反倒來勁兒了,立刻竄到她身邊坐下。
「你幹嗎?」她警惕地看我一眼,麵條還剩下一點兒掛在嘴邊,「別那麼八卦。」
「你都把余淮他媽要求換同桌的事兒講成評書了,你好意思不給我個交代嗎?」
於是,β竟然用一種有點兒羞澀的表情看了我一眼。
一開口就把我嚇得膝蓋一軟。
「耿耿,你覺得,張平這人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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β一直以為,張平是個樂觀樸實的呆瓜。
所以,當她兩眼乾干低頭假裝抹淚說自己爸媽兇殘冷血,一旦得知她成績不好還瞞報軍情並將家長會時間篡改到他倆出差期間,一定會扒了她的皮來包沙發。
我聽完就扳手指頭算了算,β這次踩得的確是連環雷。
她以為張平肯定吃這套,沒想到,對方端著罐頭瓶子張平自從連碎了四五隻茶杯後,就開始用黃桃廣口罐頭瓶子接水喝了,一邊喝水一邊悠悠地看著窗外,淡淡地說,蔣年年同學,別裝了啊,來之前也不知道往手背上抹點兒芥末,你是不是很藐視我啊?
β呵呵乾笑了兩聲,放下了抹眼淚的手。
β的爸爸是北京人,不知怎麼考到我們市的醫科大學來,一直讀到了博士,在本地娶妻生子,近兩年又和β的媽媽一起被調回北京的醫院,只是β的戶口暫時還沒落實。夫婦倆的打算是在β高一時將她轉入北京的某所高中借讀,戶口辦好了再轉為正式生。所以,β在這邊的中考志願是亂報的——可是,她竟然考上了振華的自費生。
振華也算是全國高中名校,至少比β原本轉去借讀的那一所高中要好很多。於是她爸媽當機立斷,讓她留在我們這裡讀完三年高中,高考前再去北京,正好占一下北京高考分數線的便宜。
「你也算留守兒童了。」我聽到這裡不由得同情地看了一眼β。
不過意外考入振華之後,她吃的苦頭可不少。β底子還不如我呢,振華講課的速度讓她完全吃不消,當我還在數學課上負隅頑抗的時候,β已經和自己下了幾十盤五子棋了。
「我當年是的幸運兒,要不是因為,考試題能那麼簡單嗎,我哪能考上振華?」
β說這話的時候,可一丁點兒感激或者慶幸的神色都沒有。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國家不幸詩家幸」,這個大人們談之色變的劫難,在我們看來倒像是一次晚自習上的大停電,喘息中的狂歡,更有很多人,比如我和β,在混亂中意外得利。
死亡的恐慌都沒有威脅到我們。威脅到我們的是之後怎麼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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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這一點我可沒撒謊,我爸媽的確能扒了我的皮。」β低下頭嘆口氣道。
這話倒是真的。
β的生活自由又寂寞。她的爺爺奶奶都在北京,外公外婆常年身體不佳,偏偏又只生了β媽媽一個女兒,沒有姨媽舅舅一類的親屬可以照管她。她爸媽都是大夫,醫院的工作壓力巨大,導致這對夫妻脾氣很暴躁。β這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是從小練就的,專門用來哄爸媽,順便逃避責罰,隱瞞禍患。β的父母也沒太多時間來細細教導女兒,遇到什麼事情,第一時間只會拍桌子發火。如果爸媽知道β把家長會日期謊報在了他倆去北京的時間裡,還做了假假條讓他倆填,估計都等不及聽到她篡改排名表這一項罪名,就已經把她解剖了。
怪不得β會想要去人才市場雇個爹。如果試用期表現良好,她甚至都可能攛掇這個爹轉正。
β東拉西扯,跟張平嘮叨完了她的家事和自己認定了永遠爛泥糊不上牆的學習成績,就擺出一副「我已經腦癌晚期了你能拿我怎麼辦」的表情盯著他。
張平可能是被她氣得頭疼,煩躁地扯開領口的扣子,把辦公室的窗子拉開一道縫,低頭點了一支煙。
張平居然抽菸,點燃了才想起來旁邊還有個學生,半吊子地紳士了一句:「你不介意吧?」
β敢介意嗎,吸二手菸是幾十年後肺癌死,不吸二手菸今天就得死。
更何況辦公室里橘色的檯燈和煩躁卻沉默的張平,讓β的心裡忽然有點兒異樣。
β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
作為轉校大王,她見識過不知道多少種老師。在和張平交鋒前,她已經模擬過對方的很多種反應,比如生怕擔責任地拿起辦公室電話的聽筒說「這可不行,得趕緊給你爸媽打個電話」,比如義正詞嚴地大聲數落她「開家長會是為了讓家長了解情況,你爸媽難道還能害了你?」,再比如笑嘻嘻地安撫一通,鼓勵她還是要加油好好學習,成績總會有起色,然後在她前腳踏出辦公室,後腳就把她爸媽從北京請回來訓話……
但是絕對不會有老師認真地聽她胡扯一通自己的成長史,忍受她拽得二五八萬地說自己早晚是要去北京高考的,並在她自我放棄之後,煩躁地點了一支煙沉默,似乎真的在為這個冥頑不靈的死丫頭想出路。
似乎從來沒有人願意停下來聽她說幾句正經話,認真地為她想一想未來。
張平終於抽完一支煙,轉過身坐在椅子上。他沒有看β,反而一直盯著辦公桌玻璃板下面壓著的幾張照片,緩緩地開口道:「我知道,你現在的狀態不上不下的。努力學習吧,振華的這個壓力和氛圍可能真不適合你;不努力學習吧……當然,咱不能這麼幹哈,我就是隨便說說,不能不努力,」張平無奈地笑了笑,清清嗓子繼續說,「你也知道自己早晚去北京考試,那邊分數線比咱們低,試題也相對簡單些,但是你現在還沒去呢,每次月考期末考你還得面對,這不上不下的……使不上勁兒啊,是吧?」
β都快熱淚盈眶了。
我們父母那一代基本上都沒經歷過為高考嘔心瀝血的過程,經歷過的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沒法兒理解孩子所說的「學不進去」。在他們看來,給你一副桌椅、一套紙筆,就已經具備了學習的全部條件,至於喜不喜歡老師,和同學處不處得來,還有那些自尊心和牴觸感,通通不是理由。
而張平懂得。β嬉皮笑臉的生活背後,那種找不著方向又借不上力的頹廢感,張平說的都對。
「怎麼說呢,咱們功利一點兒地看待高中三年的學習,不過就是為了讓你們考上個好大學,其他的都白扯,雖然我作為班主任不應該跟你說這些,不過你們心裡也都有數。只要你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到底是通過什麼途徑學習,進度快慢,學校好壞,其實都不重要。」
β深以為然,點頭如搗蒜。
她早就這麼想了,其實她爸媽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卻偏要在細節上糾纏她,說白了還是不信任。
或者是為了省事兒?因為條條框框最簡單。
「你還是慢慢按照自己的節奏學習吧,家長會的事情,以後不要再有第二次了,這次我不戳穿你了——當然你也別把我賣了,」張平誠懇地看了一眼β,「我當班主任的,這麼做是會被你家長整死的。」
β這次真的熱淚盈眶了。
「期末考試不管考得好不好,你都別再撒謊了,正常讓你爸媽來參加家長會,我會單獨找他們談一次,保證你不會被扒皮的,行嗎?」
β眼中的張平頭上都戴著光圈,他說什麼都行。
張平很男人地大手一揮:「行了,天都黑了,趕緊回家吧。你爸媽常年不在家,外公外婆年紀大了,你自己長點兒心,有什麼事兒就來找老師。走吧走吧。」
張平長嘆一口氣,又點了一支煙,對著窗外吐了個煙圈。β走到辦公室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
很認真地,看了張平一眼。
那件讓我和余淮笑岔氣的白襯衫,在β的眼裡,帥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