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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驚愕地半天沒閉上嘴巴,這老弟真是個怪物,他竟要表演!

    然而他確實是在表演了,真真切切地在表演了。看起來,他很痛苦,滿臉的肌肉在抽搐。

    他說:“當卡西奠多遭受著鞭笞的苦刑,口渴難挨時,美麗的吉卜賽姑娘艾絲米拉達雙手捧著一罐水送到他唇邊。這個醜八怪飲過水之後,連聲說著‘美!美!美!’”丑兵模仿著電影上的動作和腔調連說了三個“美”字,“難道卡西莫多在這時所想的所說的僅僅是艾絲米拉達美麗的外貌嗎?”停頓了一下,他又接著說:“當艾絲米拉達即將被拉上絞架時,醜八怪卡西莫多不避生死將艾絲米拉達救出來,他一邊跑一邊高喊‘避難!避難!’”丑兵又模仿著電影上的動作和聲音連喊了二聲“避難”,“難道這時候卡西莫多留給人們的印象僅僅是一副醜陋的外貌嗎?”

    丑兵說完了,表演完了,木然地站著。滿室寂然無聲,昕得到窗外的楊葉在春風中嘩嘩地淺唱。沒人笑,沒人鼓掌,大家都怔怔地望著他,像注視著一尊滿被綠繡紅泥遮住了真面目的雕塑。我的臉上,一陣陣發燙,偷眼看了一下小豆子,只見他訕訕地涎著臉,一個勁地摺疊衣角……  

    那次晚會之後,丑兵向連里打了一個很長的報告,要求到生產組餵豬,連里經過反覆研究,同意了他的請求。

    一晃三年過去了,我已提升為副連長,主管後勤,又和丑兵經常打起交道來了。要論他的工作,那真是沒說的,可就是不討人喜歡,他性格變得十分孤僻,一年中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如小豆子一天說的多,而且衣冠不整,三年來沒上過一次街。我找他談了一次,讓他注意點軍人儀表,他不冷不熱地說:“副連長,我也不與外界接觸,絕對保證丟不了解放軍的臉,再說,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個土豆,何必呢?”他頂了我一個歪脖燒雞,我索性不去管他了。

    七九年初,中越邊境關係緊張到自熱化程度,大有一觸即發之勢。連隊裡已私下傳開要抽調一批老戰士上前線的消息,練兵熱cháo空前高漲,晚上熄燈號吹過之後,還有人在拉單槓,托磚頭。丑兵卻沒有絲毫反應,整天悶悶不響地餵他的豬。

    終於,風傳著的消息變成了現實。剛開過動員大會,連隊就像一鍋開水般沸騰起來。決心書,請戰書一摞摞地堆在連部桌子上。有的人還咬破指頭寫了血書。

    這次抽調的名額較大,七六、七七兩年的老兵差不多全要去。老兵們也心中有數,開始忙忙碌碌地收拾起行裝來了。下午,我到豬圈去轉了一圈,想看看這個全連唯一沒寫請戰書的丑兵在幹什麼。說實話,我很惱火,你不想入團也罷,不想入黨也罷,可當侵略者在我邊境燒殺擄掠,人們都摩拳擦掌地等待覆仇的機會而這機會終於來了的時候,你依然無動於衷,這種冷漠態度實在值得考慮。  

    丑兵正在給一隻老母豬接生,渾身是髒東西,滿臉汗珠子。看著他這樣,我原諒了他。

    晚上,支委會正式討論去南邊的人員名單,會開到半截,丑兵闖了進來。他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大冷的天,赤腳穿著一雙沾滿糞泥的膠鞋,帽子也沒戴,一個領章快要掉下來,只剩下一根線掛連著。

    他說話了:“請問各位連首長,這次是選演員還是挑女婿?”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他又說:“像我這樣的醜八怪放出的槍彈能不能打死敵人,扔出的手榴彈會不會爆炸?”

    指導員笑著問:“王三社同志,你是想上前線哪?”

    丑兵眼睛cháo乎乎地說:“怎麼不想?我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是,我也是個人,中國青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

    他啪地一個標準的向後轉,邁著齊步走了。

    丑兵被批准上前線了。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時,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使勁地搖著,一邊笑,一邊流眼淚。我的雙眼也一陣熱辣辣的。  

    在送別會上,丑兵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台前,他好像變了個人,一身嶄新的軍裝,新理了發,颳了鬍子。最使我震動的是:他的衣領上又綴上了他的現在已是六十歲的眼睛不好的母親親手編織的當年曾引起一場風波的那隻並不精緻的“脖圈”!我好像朦朧地意識到,丑兵的這一舉動有深深的含義。這脖圈是對美的追求?是對慈母的懷念?不管怎麼樣,反正,假如有人再開當年小豆子開過的那種玩笑,我也會給他腦袋上扣一碗豆腐粉條。

    他說:“同志們,三年前你們歡迎我唱歌,由於某些原因,我沒唱,對不住大家,今天補上。”

    在如雷的掌聲中,他放開喉嚨唱起來:

    春天裡苦菜花開遍了山窪窪,

    丑爹丑媽生了個丑娃娃。

    大男小女全都不理他,

    丑娃娃放牛羊獨自在山崖。

    夏天裡金銀花漫山遍野開,

    八路軍開進呀山村來。

    丑娃娃當上了兒童團,

    站崗放哨還把地雷埋。

    秋天裡山jú花開得黃澄澄,  

    丑娃娃抓漢jian立了一大功。

    王營長劉區長齊聲把他夸,

    男夥伴女夥伴圍著他一窩蜂。

    冬季里雪花飄飄一片白,

    丑娃娃當上了八路軍。

    從此後無人嫌他丑,

    哎喲喲,我的個媽媽唻。

    像一陣溫暖的,夾帶著濃郁的泥土芳香的春風吹進俱樂部里來。漫山遍野盛開的野花,雪白的羊群,金黃的牛群,藍藍的天,青青的山,綠綠的水……,一幅幅親切質樸而又詩意盎然,激情盎然的畫圖,隨著丑兵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悠揚歌聲在人們腦海里閃現著。我在想:心靈的美好是怎樣彌補了形體的瑕疵,英勇的壯舉,急人之難,與人為善,謙虛誠實的品格是怎樣千古如斯地激勵著,感化著一代又一代的人。

    丑兵唱完了,站在那裡,羞澀地望著同志們微笑,大家仿佛都在思慮著什麼,仿佛都沉浸在一種純真無邪的感情之中。

    小豆子離座撲上前去,一下子把丑兵緊緊摟起來,眼淚鼻涕一齊流了出來,嘴裡嘈嘈地嚷著:“老卡,老卡,你這個老卡……”  

    猛然,滿室又一次爆發了春雷一般的掌聲,大家仿佛剛從沉思中醒過來似的,齊刷刷地站起來,把丑兵包圍在垓心……

    開完歡送會,我思緒萬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慚愧的心情愈來愈重。我披衣下床,向丑兵住的房子走去——他單獨睡在豬圈旁邊一間小屋裡。時間正是古歷的初八九,半個月亮明燦燦地照著營區,像灑下一層碎銀。小屋裡還亮著燈,我推開門走進去,丑兵正在用玉米糊糊餵一頭小豬患,看見我進去,他慌忙站起來,連聲說:“副連長,快坐。”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餵好的小豬抱進一個鋪了干糙的筐子裡:“這頭小豬生下來不會吃奶,放在圈裡會餓死的,我把它抱回來單養。請連里趕快派人來接班,我還有好多事要交待呢……”

    “多好的同志啊!”我想,“從前我為什麼要那樣不公正地對待他呢?”我終於說道:“小王,說起來我們也是老戰友了,這些年我侮辱過你的人格,傷害過你的自尊心,我向你道歉。”他惶恐地擺著手說:“副連長,看你說到那裡去了,都恨我長得太次毛,給連隊裡抹了灰。”  

    我說:“小王,咱們就要分手了,你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吧,千萬別憋在肚子裡。”

    他沉吟了半晌:“可也是,副連長,我這次是抱著拼將一死的決心的,不打出個樣子來,我不活著回來。因此,有些話對你說說也好,因為,您往後還要帶兵,並且肯定還要有長得醜的戰士分到連里來,為了這些未來的丑戰友,我就把一個丑兵的心內話說給您聽聽吧。

    “副連長,難道我不願意長得像電影演員一樣漂亮嗎?但是,人不是泥塑家手裡的泥,想捏個什麼樣子就能捏出個什麼樣子。世界上萬物各不相同,千人千模樣,丑的,美的,不美不醜的,都是社會的一分子,王心剛,趙丹是個人,我也是個人……

    “每當我受到戰友的奚落時,每當我受到領導的歧視時,我的心便像針兒一樣痛疼。

    “我經常想,三國時諸葛亮尚能不嫌龐統掀鼻翻唇,說服劉備而委其重任;春秋時齊靈公也能任用矮小猥瑣的晏嬰為相。當然,我沒有出眾的才華,但是我是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一個真正把人當作人的時代啊!我們連長,排長,不應該比幾千年前的古人有更博大的胸懷和更人道的感情嗎?  

    “我不敢指望人們喜歡我,也不敢指望人們不討厭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厭丑之心人亦皆有之。誰也不能扭轉這個規律,就像我的丑也不能改變一樣。但是,美,僅僅是指一張好看的面孔嗎?小豆子他們叫我卡西莫多,開始我認為是受了侮辱,漸漸地我就引以為榮了。我寧願永遠做一個醜陋不堪的敲鐘人,也不去做一分鐘儀表堂堂的宮廷衛隊長……

    “想到這些,我像在黑暗的夜空中看到了璀璨的星光。我應該堅定地走自己的路。許許多多至今還被人們牢記著的人,他們能夠千古留名,絕大多數不是因為他們貌美;是他們的業績,是他們的品德才使他們的名字永放光輝……

    “我要求來餵豬是有私念的,我看好了這間小屋,它能提供給我一個很好的學習環境。兩年來,我讀了不少書——是別人代我去借的,並開始寫一部小說。

    他從被子下拿出厚厚一疊手稿:“這是我根據我們家鄉的一位抗日英雄的事跡寫成的。他長得很醜……小時天花落了一臉麻子……後來他犧牲了……我唱的歌子裡就有他的影子……”  

    他把手稿遞給我,我小心翼翼地翻看著,從那工工整整的字裡行間,仿佛有一支悠揚的歌子唱起來,一個憨拙的孩子沿著紅高梁爛漫的田間小徑走過來……

    “副連長,我就要上前線了,這部稿子就拜託您給處理吧……”

    我緊緊地拉著他的手,久久地不放開:“好兄弟,謝謝你,謝謝你給我上了一場人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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