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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月後,正義的復仇之火在南疆熊熊燃起,電台上,報紙上不斷傳來激動人心的消息,我十分希望能聽到或看到我的丑兄弟的名字,然而,他的名字始終未能出現。

    又住了一些日子,和丑兵一塊上去的戰友紛紛來了信,但丑兵和小豆子卻杳無音訊。我寫了幾封信給這些來信的戰友,向他們打聽丑兵和小豆子的消息。他們很快回了信,信中說,一到邊疆便分開了,小豆子是和丑兵分在一起的。他們也很想知道小豆子和丑兵的消息,正在多方打聽。

    丑兵的小說投到一家出版社,編輯部很重視,來信邀作者前去談談,這無疑是一個大喜訊,可是丑兵卻如石沉大海一般,這實在讓人心焦。

    終於,小豆子來信了。他雙目受傷住了醫院,剛剛拆掉紗布,左目已瞎,右目只有零點幾的視力。他用核桃般大的字跡向我報告了丑兵的死訊。

    丑兵死了,竟應了他臨行時的誓言。我的淚水打濕了信紙,心在一陣陣痙攣,我的丑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多麼想對你表示點什麼,我多麼想同你一起唱那首丑娃歌,可是,這已成了永遠的遺憾。

    小豆子寫道:……我和三社並肩搜索前進,不幸觸發地雷,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感覺到被人背著慢慢向前爬行。我大聲問:“你是誰?”他瓮聲瓮氣地說:“老卡。”我掙扎著要下來,他不答應。後來,他越爬越慢,終於停住了。我意識到不好,趕忙喊他,摸他。我摸到了他流出來的腸子。我拚命地呼叫:“老卡!老卡!”他終於說話了,還伸出一隻手讓我握著:“小豆子……不要記恨我……那碗豆腐……燉粉條……”  

    他的手無力地滑了下去……

    小鎮新近開拓加寬還沒來得及鋪敷瀝青的大街上空空闊闊,沒有一個活物在行走。六月的毒日頭火辣辣地烘烤著大地,黃土路面在陽光下反she著刺目的褐色光芒。空氣又黏又燙,到處都眩目,到處都憋悶。小鎮被酷暑折磨得灰溜溜的,沒有了往常那股子人歡牛叫的生氣。十幾個漢子穿著褲衩子,趿著拖鞋,半躺在新近從城裡興過來的尼龍布躺椅上,在鎮西頭樹陰里閒聊。一個挺俊俏的小媳婦兒在當街的一個小院裡的一棵馬纓樹下愁眉苦臉地坐著。樹下糙席上睡著一個女孩。幾隻老母雞趴在牆根下的髒土裡,爹著翅膀喘氣。鎮東幾里遠有一條小河,河水又渾又熱,十幾個鼻涕英雄在洗澡掏螃蟹。他們剃著清一色的光葫蘆頭,身上糊滿了黃泥巴。大街筆直地從鎮上鑽出來,就變成大路,延伸到遼闊的原野里。大路兩旁是綠油油的玉米,玉米長得像樹林一樣密不透風。在小鎮與田野的邊緣,有幾十問藍瓦青磚平房,一個綠漆脫落、鏽跡斑斑的大鐵門,大門口直挺挺地立著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隔老遠就能看到他那滿臉汗珠兒。哨兵站的位置極好,向東一望,他看到海洋一樣的青紗帳和土黃色的大路;向南一望,他看到遠處黛青色的山巒;向西一望,就是這條凹凸不平但很是寬闊的大街。

    就在鎮子西頭躺在老柳樹下躺椅上的十幾個男人熱得心煩意亂、閒得百無聊賴、不知如何度過這漫長的晌午頭的時候,一輛杏黃色的膠皮軲轆大車,由三匹毛色新鮮、渾身蠟光的高頭大馬拉著“呼呼隆隆”地進了小鎮。趕車的是個三十七八歲的車軸漢子,他滿腮黑胡茬子,頭上斜扣著一頂破糙帽,帽檐兒軟不拉塌地耷拉著,遮住了他半邊臉,桀驁不馴的亂發從破糙帽頂上鑽出來。他走起路稍稍有點羅圈,但步伐乾淨利落,腳像鐵抓鉤似的抓著地面。他骨節粗大的手裡捏著一桿扎著紅纓的竹節大挑鞭,鞭梢是用生小牛皮割成的,又細又柔韌。這樣的鞭梢像刀子一樣鋒利,可以齊齊地斬斷一棵直挺挺地立著的玉米呢。這個人邁著羅圈腿快步疾行在車左側,大挑鞭在空中掄個半圓,挫出一個很脆的響,鞭聲一波催一波在小鎮上蕩漾開去。十二隻掛著鐵釘的馬蹄刨著路面,騰起一團團灰塵。滿載著日用百貨的馬車引人注目地衝進小鎮,使樹陰下的男人一下來了精神。  

    “劉起,原來是你小子!火爆爆的大晌午頭兒,幹啥去了?”一個中年漢子從躺椅上欠起身來,大聲招呼著趕車的漢子。

    “黃四哥,好長時間沒瞅著你,自在起來了,躺在這兒晾翅吶。”劉起喝住牲口,回答著發問的中年人。

    “大熱天的,過來吃袋煙,喘口氣,涼快涼快再走。”

    “可我的馬呢?這新買的三匹馬……”

    “這是新買的馬?三匹大馬,還有這掛車?咦,小於,神氣起來嘍。”黃四驚詫地站起來說,“快把車趕過來,讓你的馬歇歇,咱也見識見識這三匹龍駒。”

    劉起拖著悠長洪亮的嗓門轟著馬,把車彎到樹陰下。他支起車架,減輕了轅馬的重負,又撐起糙料笸籮倒上糙料,再到壓水井邊壓上桶涼水,自己先“咕咚咕咚”灌了一陣,然後,“嘩”,倒進笸籮,拌勻了糙料,便走進人堆里,從破破爛爛的褂子裡摳索出一包帶錫紙的煙來,慷慨大方地散了一圈。幾個男人站起來,圍到馬車前,轉著圈兒端詳那三匹馬。  

    “好馬!”

    “真是好馬!”

    劉起眯fèng著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圓睜著,左手兩個指頭夾著菸捲兒,右手抓著破糙帽向胸膛里扇著風,滿臉洋洋之氣。他瞅著自己的三匹馬,眼睛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目光迷離恍惚又溫柔。好馬!那還用你們說,要不我這二十年車算白趕了,他想。我劉起十五歲上就挑著杆兒趕車,那時我還沒有鞭杆高。幾十年來,盡使喚了些瘸腿騾子瞎眼馬,想都沒敢想能拴上這樣一掛體面車,車上套著這樣漂亮健壯、看著就讓人長精神頭兒的馬。您看看那匹在里手拉著梢兒的栗色小兒馬蛋子,渾身沒一根雜毛,顏色像煮熟了的老栗子殼,紫勾勾的亮。那兩隻耳朵,利刀削斷的竹節兒似的。那透著英靈氣的大眼,像兩盞電燈泡兒。還有秤鉤般的腿兒,酒盅般的蹄兒,天生一副龍駒相。這馬才“沒牙”,十七八歲的毛頭小伙子,個兒還沒長夠哩。外手那匹拉梢的棗紅小騍馬,油光水滑的膘兒,姑娘似的眉眼兒,連嘴唇都像五月的櫻桃一樣汪汪的鮮紅。黑轅馬還能給我挑出一根刺兒?不是日本馬和伊犁馬的雜種,也是蒙古馬和河南馬的後代,山大柴廣的個頭兒,黑森森的像棵松。也說是我劉起的運氣,做夢也不敢想能在集市上買上這樣三匹馬。老天爺成全咱,這三匹寶貝與咱有緣分。三匹馬,一掛車,花了老子八千塊。為了攢錢買這馬,我把老婆都氣跑了。我劉起已經光棍了一年多,衣服破了沒人補,飯涼了沒人熱,我圖的什麼?圖的就是這個氣派。天底下的職業,沒有比咱車把式更氣派的了。車軸般的漢子,黑乎乎的像半截黑鐵塔,腰裡紮根藍包袱皮,敞著半個懷,露出當胸兩塊疙瘩肉,響鞭兒一搖,小曲兒一哼,車轅杆上一坐,馬兒跑得“嗒嗒”的,車輪拖著一溜煙,要多瀟灑有多瀟灑,要多麻}留有多麻溜……娘兒們吶,毛長見識短,就為著這麼點事你就拍拍腚尖抱著女兒牽著兒子跑回娘家,一走就是一年,什麼玩意兒!今兒個老子把車趕回來了,就停在你娘家大門口向西一拐彎兒,不信你不回心轉意,找著我也算你的福氣。  

    “行嘍!劉起,這幾年政策好了,你馬是龍馬,車是寶車,你這會兒算是可了心嘍。”

    “有什麼可心的?”劉起悲涼地長嘆一聲說,“我老婆不懂我的心,三天兩頭跟我鬧饑荒,我揍了她一頓,她尋死覓活地要跟我離婚,我不答應,她拾掇拾掇,一顛腚跑回娘家,不回來了。自古以來的老規矩,‘老婆是漢子的馬,願意騎就騎,願意打就打’,他媽的她騎也不讓騎,打也不讓打。”

    “劉起,你那規矩早過時了,現如今反過來了,她要騎你吶。”黃四逗笑地說。

    “劉起哥,你也真是,那麼嫩的娘們怎麼捨得打?大嫂子那天在屋裡擦背,我趴著後窗一溜,吸得我眼珠兒都不會轉了。天爺,白生生的,粉團一樣……要是我,天天跪著給她啃腳後跟也行。”鎮裡有名的閒漢金哥擠眉弄眼地說著。

    劉起眼裡像要沁出血來。他一步躥到金哥面前,鐵鉗一般的手指卡住他細細的後脖頸,老鷹抓小雞般地提拎起來,一下子摔出幾步遠。金哥打了一個滾爬起來,揉著脖頸罵:“劉起,你姥姥的,吃柿子專揀軟的捏。你老婆在娘家偷漢子哩,青天大白日和鎮東頭當兵的鑽玉米地……你當了烏龜王八綠帽子,還在這兒充好漢。”  

    劉起抄起大鞭子衝上前去,金哥像兔子一樣拐彎抹角地跑了。看看劉起不真追,他又停住腳,齜著牙說:“劉起大哥,兄弟不騙你,自打嫂子跑回娘家,兄弟就瞅著她哩,你要離婚就快點,別占著茅坑不屙屎。告你說吧,結過婚的娘們,就像鬧欄的馬,一拍屁股就翹尾巴呢。”

    “金哥!”一個花白鬍子呵斥著,“你也扔了三十數四十啦,嘴巴子髒得像個馬圈,快回家去洗洗那張臭嘴,別在這兒給你爹丟人。”

    花白鬍子罵退金哥,走到劉起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勸道:“年小的,去給你媳婦認個錯,領回家好好過日子吧,馬再靈性也是馬喲。”

    “劉起,弟妹來鎮上也快一年了,一開春你老丈母娘和小姨子就到黑龍江看閨女去了,聽說老太太在那兒病了,回不來了,兩個人的地扔給弟妹種著,一個女人家,帶著倆孩子,天天閒言碎語的,頂著屎盆子過日子,要真是寡婦也罷了,可你們……林子大了,什麼鳥也有啊,兄弟!”黃四同情地說。

    劉起像霜打了的瓜秧,無精打采地垂下頭,嘴裡嘮叨著:“這個臭婆娘,還是欠揍,我一頓鞭子抽得你滿地摸糙,抽得你跪著叫爹,你才知道我劉起是老虎下山不吃素的。”

    “行了,後生,別在這兒嘴硬了。漢子給老婆下跪,現如今不算醜事,大時興咧。我那兒子天天給他媳婦梳頭扎辮子哩。”

    眾人一齊大笑起來。黃四說:“車馬放在這兒,我替你照應著,你媳婦興許早就聽到你這破鑼嗓子了,這會兒沒準正把著門fèng望你哩。”黃四對著鎮子中央臨街小院努了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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