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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咱這大平原地區,現在,就是東北大森林地區,要弄匹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剪你這口袋狼毛,就算我給你治傷的報酬了,剩下的狼毛,我看你把它剪下來,合成藥賣給醫院,沒準能讓你們娘兒倆發點小財。”
“賣藥的不積德,積德的不賣藥,”許大娘說,“鄉親們,你們誰想合藥,就過來剪狼毛吧!”
“寶兒娘,”章古巴說,“您這覺悟,真是沒說的!鄉親們,誰要狼毛?俺老章今日為大家服務!”
“俺要一點!”
“給俺剪點!”
“俺也來點!”
咔嚓,咔嚓,咔嚓……
一撮,一撮,一撮……
狼身上的毛被剪得亂七八糟,顯得更加瘦弱,從上邊往下看,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匹狼,一定會把它看成一條可憐巴巴的癩皮狗。
一個抱著小孩子的年輕婦女擠到前面來,要了一撮狼毛。她懷裡那個拖著兩道黃鼻涕、正在咿呀學語的小男孩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手指,指著倒吊在樹上的狼,含含糊糊地說:
“狗……狗……”
章古巴大叔停住剪狼毛的剪刀,目光炯炯地盯著那個小男孩。男孩的娘顯得很不好意思,拍了一把男孩的屁股,說:
“傻孩子,這不是狗,這是狼!”
男孩把嘴裡的手指拿出來,流著哈拉子,指著倒掛在杏樹上的狼,說:
“狗……狗……”
男孩的娘羞得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看看章古巴,再看看許大娘。
章古巴嘆口氣,把一撮狼毛塞給那個年輕婦女,說:
“別說一個吃奶的孩子,這滿院子的大人,除了我以外,誰又見過狼呢?”
“章球,你給我們講講狼和狗的區別吧,經這孩子一說,我也看著這東西像條狗。”白鬍子趙大爺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說。
“小孩子把狼看成狗,是情有可原的,可您經多見廣的趙大爺把狼看成狗,就丟了眼力架了!”章古巴盯著發問的老漢,說,“要說狼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狗的祖先就是狼。但狗和狼還是有明顯的區別的,稍微有點見識,就能分辨出來,”他用剪刀敲敲狼的腦殼,發出嘭嘭的響聲,“聽到了嗎?像敲小鼓似的,你們自己去找一個狗腦殼敲敲,聽聽能不能發出這樣的響聲?為什麼?狼是銅頭麻稈腰!”他把剪刀揣進懷裡,搬起狼頭,讓狼的臉朝向眾人,“好好看看,狗臉是什麼樣子?狗臉是那樣的,可狼臉是這樣的!”他用手掰開狼嘴,狼齜出兩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狼牙是這樣的,可狗牙是那樣的!”他扯起一隻狼耳朵,說,“狗耳朵是耷拉著的,狼耳朵是支棱的!”他扒開一隻狼眼,“狼眼是綠的,狗眼呢?狗眼是什麼顏色?誰能說出狗眼是什麼顏色?”他抬頭看著我們,問:“你們三個大學生,能說出狗眼的顏色嗎?”
我和王金美看著老許,聽到老許低聲說,黃色,於是我們就像回答老師提問一樣,大聲回答:
“黃色!”
“對極了,狗眼是黃色的!”章古巴大叔高興地說,“現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狼與狗的區別了。”他猛地放下狼頭,還用力推了它一把,讓它的身體在杏樹下悠蕩著。
“章大叔,”一個滿臉雀斑的小青年擠到前面來,用手指指狼尾巴,問,“俺有點鬧不明白,您說它是一匹狼,俺看著它也像匹狼,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麼回事?”
“你問這個呀,”章大叔用手撥弄了一下狼的半截粗大尾巴,說,“這的確是個問題,但如果你知道了狼尾巴的功能,這個問題也就不成為一個問題了。”他環顧四周,看到眾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說,“我這輩子,最有價值的是東北十年,其餘的都是白混日子。在東北,狼不叫狼,你們知道在東北狼叫什麼?”
我們在杏樹上大喊:
“章三!”
“對,狼在東北叫章三,為什麼把狼叫章三,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我在東北問過好些個白鬍子老頭,請教為什麼把狼叫成章三,他們說祖祖輩輩都是這麼個叫法,為什麼他們也不清楚。到東北的頭一年,我在孫家大院裡當馬夫,睡到深更半夜裡,聽到圈裡的豬吱吱地怪叫,與我睡在一起的車喝子馬大叔一骨碌爬起來,對我說,‘小章小章,快快起來,章三來偷豬了!’我急毛火三的披上棉襖,提著一把鐵杴,跟著馬大叔就往掌柜家的豬圈那兒跑。馬大叔提著他的紅纓大鞭子跑在前,我提著鐵杴跟在後。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個明晃晃的大銀盤,掛在半天空,照著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鏡子似的,連雪上的老鼠腳印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們大老遠就看到一個章三,用嘴咬著孫大爺家那頭白色的大肥豬的耳朵,用那條大掃帚一樣的粗尾巴,啪啪啪地抽打著肥豬的屁股。那頭大肥豬沒命地叫著,吱吱吱,吱吱吱,一邊叫著一邊跟著章三往樺木林子裡跑。那情景真是好看極了。大月亮明晃晃地照著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抽打著豬腚,捲起一陣陣雪粉……好看極了,真是好看極了……我看到這情景就呆了,馬大叔抽了一鞭,沒打著章三,打在了豬腚上,這等於幫了章三的忙。馬大叔說,‘小章,你還傻愣著幹什麼?上啊!’我提著鐵杴衝上去,對準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傢伙!”
眾人都喘了一口粗氣,仿佛親眼看到了章古巴鏟斷狼尾巴,救出大肥豬的情景。
“現在,你明白了它為什麼只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對那個雀斑臉青年說。
雀斑臉青年點點頭,因為興奮,他的臉皮發紅,好像一個布滿斑點的紅皮雞蛋。“可是,”他仿佛害羞似的喃喃著,“咱這地方離長白山好幾千里,它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它又是怎麼樣來到了這裡?”
眾人都齊聲附和著雀斑青年,並把充滿期待的目光投she到章古巴的臉上。
“這個問題嗎……”他拖長了聲音,好像被這個問題逼到了絕境,但馬上他就提高了聲音、煥發了精神,“這個問題看起來是個問題,其實也算不上一個問題。實話對你們說吧———這匹狼是來找我報仇的。”
他的話仿佛是一撮鹽,投進了沸騰的油鍋,人們的口裡發出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他舉起一隻手,像一個權威很大的演說者,制止了人們的七嘴八舌。
“你們應該看得出,”他用崛起的中指與食指的關節,敲了敲狼的頭,說,“這是匹老狼,兩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發了白。它起碼有了三十歲。狼的三十歲,就是人的八十歲。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歲的老公狼,就相當於一個八十歲的老頭。章三,老夥計,我以為逃回家鄉,就把你擺脫了,沒想到事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尋了來……”
“老章,您的意思是說,這匹狼就是當年那匹被您鏟斷了尾巴的章三?”
“儘管我不願意承認,但我也必須承認,我不承認就對不起這匹狼,我不承認就埋沒了這匹狼的光榮……”他滿臉都是激動不安的表情,眼淚汪汪地說,“其實,我一進院子就認出了它。這個魔鬼,實在是太可怕了,實在是太可敬了,十幾年裡你讓我做了多少噩夢,從今之後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來,章古巴大叔繪聲繪色地向我們講述了這匹斷尾巴狼的故事,聽得我們如醉如痴。他說,自從鏟斷狼尾之後,壞運氣就跟他結了不解之緣。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爛碎,然後是馬車上的皮繩被全部咬斷,最後,那匹被孫大爺視為寶貝的大青馬青天大白日被咬斷了喉嚨。掌柜的生了氣,攆了他的佃戶。他說,我背著鋪蓋卷,走到樹林子裡,大聲喊叫著:章三,你這個狗雜種!你有種就出來,老子跟你拼個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壞不是好人;狼暗中使壞也不是好狼!山林里寂靜無聲,只有風吹著樹葉子沙啦啦響。我知道章三就在樹林子裡藏著,我的話它全部聽到,並且全部聽懂,但是它不露頭。我背著鋪蓋往前走,這裡待不下去了,只能到別的地方去找飯吃。掌柜的還算仁義,給了我三十塊錢,算是我半年的工錢,按說我給人家糟蹋了一頭大青馬,人家一分錢不給也是應該的。我沿著林間小道向三叉子林場走去,聽說林場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時候我還沒有小爐匠的手藝,只能靠賣大力吃飯。走在林間小路上,我的心裡毛毛的,總感到後邊有腳步聲,可回頭看看,什麼都沒有。走著走著,忽聽到樹林子裡撲稜稜一陣響,嚇得我三魂丟了兩魂半,定眼一看,原來是一群野雞在打架。我擦了把冷汗,繼續往前走。樹林子裡的小鳥唧唧喳喳地叫著,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裡漸漸放鬆了。走到一處山泉時,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來喝點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幾步遠的地方,斷尾巴狼蹲在那裡,滿臉冷笑地看著我。我倒退著,退到一棵大松樹旁邊,扔掉鋪蓋捲兒就往樹上爬,斷尾巴狼飛撲過來,猛地往上一躥,差一點就咬著了我的腿肚子。等它再一次上躥時,我已經爬到了它夠不著的地方。我蹭蹭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樹梢上。我怕自己掉下來,就解下腰帶,將自己綁在樹杈上。我坐在樹杈上,緊緊地摟著樹幹。山風把樹林子吹得嗚嗚響,松樹搖搖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樣。我低頭看著樹下的狼,狼仰臉看著樹上的我。就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的肚子裡咕嚕咕嚕地響著,眼前一陣陣發黑,如果不是用腰帶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狼吃了。狼也有點煩了,它撕開我的鋪蓋卷,往我的被子上撒尿。
我知道它是故意氣我,想讓我下樹去跟它拼命,我可不上它的當。別說你往被子上撒尿,你就是往上邊拉屎,我也不會下樹。但這樣等到何時是個頭呢?一天行,二天還行,三天四天都能挺,五天六天,餓也把我餓死了。但我聽人說,狼可以一連半個月不吃東西,這樣熬下去,最終我還是要死在它嘴裡。天傍黑時,狼走了。狼走了我也不敢下樹。我往四下里打量著,果然看到在灌木林子裡,有兩隻綠幽幽的眼睛。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樹,正好中了它的jian計。熬到太陽下山,月亮上山,樹林子裡處處都是暗影子。暗影子裡仿佛有無數的眼睛在閃爍。這時候我更不敢下去了。這時我要下樹,即使不被斷尾巴狼吃掉,也要被別的山貓野獸吃掉,長白山大森林裡可不止一匹斷尾巴狼。這時,山風停了,所有的樹梢都不動了。月光把樹葉子照得像塗了一層銀粉。夜貓子在樹影子裡喵喵地叫喚。我的心裡一陣發酸,眼淚嘩嘩地流出來。我知道斷尾巴狼不會輕易放了我,心裡一橫,我就是死在樹上變成人干,也不能讓你吃了。想到此,我把自己更緊地綁在樹上。月亮升高變小,但月光卻更加明亮。這時,我看到一個特長的怪物從遠處飛奔而來,近前時才看清,原來是斷尾巴狼馱著一個三分像狗、七分像羊的東西。跑到樹下,那個東西從狼背上下來,後腿坐在地上,舉著兩條短短的前腿,那模樣活像一個袋鼠。我心中大驚,知道狼把狽搬來了。他特別對我們講解,說狽是狼的軍師,因為前腿太短,行動不便,平時待在狼窩裡,由狼打食供養著;遇到重大事情,就由狼馱到現場。他說,狽仰起臉,往樹上看著,月光照耀狽的臉,白白的,像一塊麵團。狽眼也是綠的,閃閃爍爍,好像墓地里的鬼火。他說,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全世界都沒人看到過,被我親眼看到了,說是壞運氣吧,也是好運氣。狽往上看了一會,與斷尾巴狼碰了碰鼻子,好像是交換意見。然後,狽就把鼻子扎在地下,發出了一種低沉的叫聲,嗚嗚的,就像小孩子吹喇叭。他說這聲音聽起來不大,但傳得非常遠,方圓百里的狼都能聽到。狼國里的規矩是,只要聽到狽的叫聲,不管多忙,都要趕來集合。他說大概有抽一袋煙的工夫,就有三十多匹狼在大松樹下集合了。新來的狼都走到狽面前,與狽碰碰鼻子,好像晚輩晉見長輩,好像學生晉見老師。把這套禮節弄完了,群狼就繞著樹轉起圈子來。它們一邊轉圈子,一邊仰臉號叫著。嗚———嗷———,嗚———嗷———聲音又尖又長,連月光都在哆嗦,幸虧我把自己捆在了樹上,否則非掉進狼口裡不可。它們折騰了一陣,看到不能把我從樹上嚇下來,狽就出了一計,讓它們五個一撥,輪番啃樹。樹下發出狼牙啃樹的咔嚓聲,樹梢在嗦嗦地抖動。我朝著老家的方向禱告著:娘啊娘,兒原本想闖關東掙點錢,回去好好孝敬您,想不到卻在這裡被狼給吃了……那些狼越啃越起勁,一片狼牙在月光下閃爍。我心裡絕望極了,再粗的樹,也架不住三十匹狼啃,何況還有狽在旁邊給它們出謀劃策。與其擔驚受怕活受罪,還不如讓它們吃了利索。想到此我就解開腰帶,正想往下跳,就聽到樹林深處一聲吼叫,震得大地都哆嗦。緊接著林子裡響起了乎乎的風聲,颳得那些枯樹葉子沙沙地響。群狼停止啃樹,都看著狽,狽用兩條後腿支撐著身體,三跳兩跳跳到了斷尾巴狼背上,尖叫一聲,斷尾巴狼馱著它就跑,群狼跟隨它們,如風而去。又一陣風響過去,枯樹葉子卷在小道上。隨後,我看到一隻金黃色的大老虎,懶洋洋地,一步一步地,邁著比馬蹄子還大的大爪子,啪噠,啪噠,啪噠,走到了樹下。我叫了一聲親娘,心裡想,狼跑了,老虎來了,這下子更沒有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