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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密東北鄉是我開創的一個文學的共和國,我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每當我拿起筆,寫我的高密東北鄉的故事時,就飽嘗到了大權在握的幸福,在這片國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風喚雨,我讓誰死誰就死,讓誰活誰就活,當然,有一些大膽的強盜也造我的反,而我也必須向他們投降。我的高密東北鄉系列小說出籠後,也有一些當地人對我提出抗議,他們罵我是一個背叛家鄉的人,為此,我不得不多次地寫文章解釋,我對他們說:“高密東北鄉是一個文學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高密東北鄉是一個開放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概念,高密東北鄉是在我童年經驗的基礎上想像出來的一個文學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為中國的縮影,我努力地想使那裡的痛苦和歡樂,與全人類的痛苦和歡樂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東北鄉故事能夠打動各個國家的讀者,這將是我終生的奮鬥目標。”
現在,我終於踏上了我的導師福克納大叔的國土,我希望能在繁華的大街上看到他的背影,我認識他那身友衣服,認識他那隻大菸斗,我熟悉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馬糞和煙糙的氣味,我熟悉他那醉漢般的搖搖晃晃的步伐。如果發現了他,我就會在他的背後大喊一聲:“福克納大叔,我來了!”
選自《大家》華語七名家在香港名刊上文章拾零
他長得很醜,從身材到面孔,從嘴巴到眼睛,總之——他很醜。算起來我當兵也快八年了。這期間迎新送舊,連隊裡的戰士換了一茬又一茬,其中漂亮的小伙子委實不少,和他們的感情也不能算不深,然後,等他們復員後,待個一年半載,腦子裡的印象就漸漸淡漠了,以至於偶爾提起某個人來,還要好好回憶一番,才能想起他的模樣。但是,這個丑兵,卻永遠地占領了我記憶系統中的一個位置。這幾年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對人生、社會的日益深刻的理解,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日益鮮明高大起來,和他相處幾年的往事,時時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對他,我是懷著深深的愧疚,這愧疚催我自新,催我向上,提醒我不被淺薄庸俗的無聊情趣所浸yín。
七六年冬天,排里分來了幾個山東籍新戰士,丑兵是其中之一。山東兵,在人們心目中似乎都是五大三粗,憨厚樸拙的。其實不然,就拿分到我排里的幾個新兵來說吧,除丑兵——他叫王三社——之外,都是小巧玲瓏的身材,白白淨淨的臉兒,一個個蠻精神。我一見就喜歡上了他們。只有這王三社,真是丑得扎眼眶子,與其他人站在一起,恰似白楊林中生出了一棵歪脖子榆樹,白花花的雞蛋堆里滾出了一個干疤土豆。
我那時剛提排長,少年得志,意氣洋洋,走起路來胸脯子挺得老高,神氣得像只剛扎毛的小公雞。我最大的特點是好勝(其實是虛榮),不但在軍事技術,內務衛生方面始終想壓住兄弟排幾個點子,就是在風度上也想讓戰士們都像我一樣(我是全團有名的“美男子”)。可偏偏分來個醜八怪,真是大煞風景。一見面我就對他生出一種本能的嫌惡,心裡直罵帶兵的瞎了眼,有多少挺拔小伙不帶,偏招來這麼個丑貨,來給當兵的現眼。為了丑兵的事,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找連長蘑菇,想讓連里把丑兵調走。不料連長把眼一瞪,訓道:“幹什麼?你要選演員?我不管他是美還是丑,到時候能打能沖就是好兵!漂亮頂什麼用?能當大米飯,能當手榴彈?”
吃了我們二桿子連長一個頂門栓,此事只好作罷。然而,對丑兵的嫌惡之感卻像瘧疾一樣死死地纏著我。有時候,也意識到這種情緒不對頭,但又沒有辦法改變。唉!可怕的印象。
丑兵偏偏缺乏自知之明,你長得醜,就老老實實的,少出點風頭吧,他偏不,他對任何事情都熱心得讓人厭煩,特喜歡提建議,不是問東,就是問西,口齒又不太清楚,常常將我姓郭的“郭”字讀成“狗”字,於是我在他嘴裡就成了“狗”排長。這些,都使我對他的反感與日俱增。
不久,春節到了。省里的慰問團興師動眾來部隊慰問演出。那時候,還講究大擺宴席隆重招待這一套,團里幾個公務員根本忙不過來,於是,政治處就讓我們連派十個公差去當臨時服務員。連里把任務分給了我們排,並讓我帶隊去。這碼子事算是對了我的胃口。坦率地說,那時候我是一個毛病成堆的貨色,肚子裡勾勾彎彎的東西不少。去當服務員,美差一樁,吃糖抽菸啃蘋果是小意思,運氣好興許能交上個當演員的女朋友昵!
我立即挑選了九個戰士,命令他們換上新軍裝,打扮得漂亮一點,讓慰問團的姑娘們見識見識部隊小伙的風度。就在我指指劃劃地做“戰前動員”時,丑兵回來了。一進門就嚷:“‘狗’排長,要出公差嗎?”他這一嚷破壞了我的興致,便氣忿忿地說:“什麼狗排長,貓排長,你咋呼什麼!”他的嗓門立時壓低了八度,“排長,要出公差嗎?我也算一個。”我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你靠邊稍息去。”“要出公差也不是孬事,咋讓靠邊稍息呢?”丑兵不高興地嘟噥著。我問:“你不是去炊事班幫廚了嗎?”“活兒幹完了,司務長讓我回來歇歇。”“那你就歇歇吧,願玩就玩,不願玩就睡覺,怎麼樣?”誰料想,他一聽就毛了,說:“‘狗’排長,你不要打擊積極性吆!大白天讓人睡覺,我不干!”我的興致被他破壞了,心裡本來就有些不快,隨口揶揄他說:“你瞎咕唧什麼?什麼事也要插一嘴。你去幹什麼?去讓慰問團看你那副漂亮臉蛋兒?”這些話引得在一旁戰士們一陣哈哈大笑。和丑兵一起入伍的小豆子也接著我的話岔說:“老卡——他們稱丑兵為卡西莫多——你這叫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你們是美男子小分隊,拉出去震得那些演員也要滿屁股冒青煙。你呀,還是敲鐘去吧!”
戰士們又是一陣大笑。這一來丑兵像是挨了兩巴掌,本來就黑的臉變成了青紫色,他腦袋耷拉著,下死勁將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半個臉,慢慢地退出門去。我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說得有些過分,不免有些嗅悔。
從打這件事之後,丑兵就像變了個人,整天悶著頭不說話,見了我就繞著走,我心想:這個熊兵,火氣還不小睞。小豆子他們幾個猴兵,天天拿丑兵開心,稍有點空閒,就拉著丑兵問:“哎,老卡,艾絲米拉達沒來找你嗎?”丑兵既不怒,也不罵,只是用白眼珠子望著天,連眼珠也不轉動一下——後來我想,他這是採用了魯迅先生的戰術——可是小豆子這班子徒有虛名的高中生們理解不了他這意思,竟將丑兵這表示極度蔑視之意的神態當作了輝煌的勝利。
丑兵對我好像抱有成見,在一段不短的時間裡,他競沒跟我說一句話。在排務會上,我問他為什麼,他直截了當說:“我瞧不起你!”這使我的面子受了大大的損傷。使我更增加了對他的反感,這小子,真有點邪勁,他竟然瞧不起我!
有一陣子,排里的戰士們都在衣領上釘上了用白絲線勾織成的“脖圈”,紅領章一襯,怪精神的。可是,連里說這是不正之風,讓各排制止,我心裡不以為然,只在排點名時浮皮潦糙地說了幾句,戰士們也不在意,白脖圈照戴不誤。
有一天中午,全排圍著幾張桌子正在吃飯,小豆子他們幾個對著丑兵擠鼻子弄眼地笑,我不由地瞅了丑兵一眼。老天爺,真沒想到,這位老先生竟然也戴上了脖圈!這是什麼脖圈喲!黑不溜秋,皺皺巴巴,要多窩囊有多窩囊,我撇了撇嘴,轉過臉來。小豆子一看到我的臉色,以為開心的機會又來了。他端著飯碗猴上去。
“哎,老卡同志,”小豆子用筷子指指丑兵的脖圈,說道:“這是艾絲米拉達小姐給你織的吧?”
好幾個人把飯粒從鼻孔里噴出來。
丑兵的眼睛裡仿佛要滲出血來,他把一碗豆腐粉條穩穩噹噹地扣在了小豆子脖子上,小豆子吱吱喲喲叫起來了。
我把飯碗一摔,對著丑兵就下了架子。
“王三社!”
他看了我一眼,不說話。
“你打算造反嗎?”
他又望了我一眼,依然不說話。
“把脖圈撕下來!”
他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解開領扣,嘴裡不知嘟噥著什麼。
“你也不找個鏡子照照那副尊容,臭美!”我還覺著不解氣,又補充上一句“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個土豆!”
他仔細地拆下脖圈,裝進衣袋。這時,小豆子哼哼唧唧地從水龍頭旁走過來,脖子像煮熟的對蝦一樣。
小豆子揎拳捋袖地跳到丑兵跟前,我正要採取緊急措施制止這場即將爆發的戰爭,丑兵開口說話了:“脖圈是俺娘給織的,俺娘五十八了,眼睛還不好……”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雙手捂著臉,淚水順著指fèng往下流,兩個肩膀一個勁地哆嗦。多數人都把責備的目光投向小豆子,小豆子兩隻胳膊無力地垂下來,伸著個大紅脖子,活像在受審。
這件事很快讓連里知道了。指導員批評我對待丑兵的不公正態度,我心裡雖有點內疚,但嘴裡卻不認輸,東一條西一條地給丑兵擺了好多毛病。
小豆子吃了丑兵的虧,一直想尋機報復。他知道動武的根本不是丑兵的對手,況且,打起來還要受處分。於是,他就千方百計地找機會,想讓丑兵再出一次洋相。
五一勞動節晚上,全連集合在俱樂部開文娛晚會。老一套的節目,譬如連長像牛叫一樣的獨唱,指導員胡謅八扯的快書,引起了一陣陣的哄堂大笑。晚會臨近尾聲時,小豆子對著幾個和他要好的老鄉擠擠眼,忽地站起來,高聲叫道:“同志們,我提議,讓我們的著名歌唱家王三社同志給大家唱支歌,好不好?”“好!”緊接著是一陣誇張的鼓掌聲。我先是跟著拍了幾下掌,但即刻感覺到有一股彆扭、很不得勁的滋味在心頭蕩漾開來。丑兵把腦袋夾在兩腿之間,一動也不動。小豆子對著周圍的人扮著鬼臉,又伸過手去捅捅丑兵:“哎,歌唱家,別羞羞答答吆。不唱,給表演一段《巴黎聖母院》怎麼樣?”
全場譁然,我剛咧開嘴想笑,猛抬頭,正好碰到了連長惱怒的目光和指導員嚴峻的目光。我急忙站起來,喝道:“小豆子,別鬧了!”小豆子餘興未盡,悻悻地坐下去。指導員站起來正要說些什麼,沒及開口,丑兵卻像根木樁似地立起來,大踏步地走到台前,抬起襖袖子擦了兩把淚水,堅定地說:“謝謝同志們的好意,我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