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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匹馬各受了打擊。尖利的疼痛和震耳的鞭聲使栗色小兒馬和棗紅小騍馬荒不擇路地向前猛一躥,黑轅馬隨著它們一使勁,大車就斜刺里向羞黃土大路衝過去。適才的停車點是一塊小小的空地,空地與大路的連接處是一條兩米多寬的小路。劉起的馬車沒有直對路面,梢馬與轅馬的力量很大,他沒有機會在馬車前進中端正車身方向,一個車輪子滑下了路溝,大車傾斜著窩車了。馬停住了。馬車上為劉疃供銷社拉的白鐵皮水桶、掃帚、葦席以及一些雜七拉八的貨物也歪斜起來,好像要把馬車墜翻。
“劉起,你吃了槍藥了?這哪兒是趕車?這是玩命。”花白鬍子說。
“老弟,卸下車上的貨吧,把空車鼓搗上去,再裝上。我們幫你一把手。”黃四說。
“劉起,快讓嫂子去把她相好的喊來,他最願幫人解決‘困難’。”金哥說。
“滾,都他娘的滾!”劉起眼裡像要躥火苗子,對著眾人吼叫,“想看爺們的玩景,耍爺們的狗熊?啊,瞎了眼!”
他把那件汗漬麻花的破褂子脫下來,隨手往車上一撂,吸一口氣,一收腹,把藍包袱皮猛地殺進腰裡,雙手在背後綰了一個結。一挺身,腰卡卡的,膀乍乍的,古銅色的上身扇面般的奓煞開,肌肉腱子橫一道豎一道,像一塊刀斧不進的老榆樹盤頭根。他的背稍有點羅鍋,脖子後頭一塊拳頭大的肌肉隆起來,兩條胳膊修長矯健,小蒲扇似的兩隻大手。這是標緻的男子漢身板,處處透著又蠻又靈性的勁兒。好身膀骨兒!花白鬍子心裡讚嘆不已。金哥忽然感到脖子酸痛得不敢轉動,忙抬起一隻手去揉搓。
劉起在藍包袱皮上擦擦手上的汗,嘴裡“噢噢”地怪叫著,左手抖著嚼口繩,右手搖著鞭子,雙腳叉成八字步,兩目虎虎有生氣,直瞪著兩匹梢馬。那根鞭子在空中風車般旋轉,只聽見激起“嗚嗚”的風響,可並不落下來。栗色小兒馬和棗紅小騍馬眼睜得鈴鐺似的,腰一塌,腿一弓,猛一展勁,車軲轆活動了一下,又退了回來。
“劉起,別逞強了,把車卸了,先把空車拖上去,我們幫你干。”花白鬍子說。
劉起不答話,一撤身退去三步遠,掄圓鞭子,“啪啪啪”,三個脆生生的響鞭打在三匹馬的屁股上,馬屁股上立時鼓起指頭粗的鞭痕。他重新招呼起來,三匹馬一齊用勁,將車軲轆拖離了溝底,困難地寸寸上挪,但終於還是一下子退回去,車輪陷得更深了。
“奶奶,連你們也欺負老子。”他往手心裡啐了幾口唾沫,一聳身跳上車轅杆,雙腿分開,歪歪地站在兩根車轅杆上,揮起大鞭。左右開弓,打得鞭聲連串兒響,鞭梢上帶著“嗖嗖”的小風,鞭梢上沾著馬身上的細毛。他左手累了換右手,右手累了換左手,哪只手上的功夫也不弱。兩匹梢馬的屁股上血淋淋的,渾身冒汗,毛皮像緞子明晃晃地耀眼。這是兩個上套不久的小牲口,那匹栗色小兒馬,滿身生性,它被主人蠻不講理的鞭子打火了,先是伴著棗紅色小騍馬東一頭西一頭瞎碰亂撞,繼而鬃毛倒豎,後腿騰空,連連尥起雙蹄來。棗紅馬也受了感染,“咴咴”地鳴著,靈巧地飛動雙蹄,左彈右打,躲避著主人無情的鞭子,反抗著主人的虐待。四隻掛著鐵掌的馬蹄,把地上堅硬的黃土刨起來,空中像落了一陣泥巴雨。圍觀的人遠遠地躲開了。栗色兒馬一個飛蹄打在黑轅馬前胸上,痛得它猛地揚起頭。黑轅馬目光洶洶,瞅准一個空子,對著小兒馬的屁股啃了一口,小兒馬瘋了一樣四蹄亂刨,一個小石頭橫飛起來,打在劉起耳輪上。劉起猛一歪脖子,伸手捂住了耳朵,鮮血沾了滿手。
他的臉發了黃,眼珠子發了綠,脖子上的血管子“砰砰”亂蹦。他捂著耳朵跳下車,腳尖踮地,幾步躥到梢馬前邊馬路中央,正對著兩匹馬約有三五米遠。他低低嘟噥了一句什麼話,輕飄飄地揚起鞭來,鞭影在空中劃了個圓弧,像拍巴掌似的響了兩聲,兩匹活龍駒就癱倒在黃土路面上了。
劉起這一手把這一幫人全給震驚了。有好幾個人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回去。花白鬍子屏住氣兒,哈著腰走近劉起。雙手一拱,說:“劉師傅,您今兒個算是叫小老兒開了眼了。”他俯下身去要看馬耳,劉起一鞭杆子把他撥拉到一邊,對著兩匹馬的大腿里摳了兩鞭,馬兒打著滾站起來。都是俯首帖耳,渾身簌簌地打戰。
“兄弟,怪不得你這麼戀馬,怪不得喲!”黃四眼窩兒cháocháo地說。
“劉大哥,神鞭!”金哥嚷著。
在眾人的恭維聲中,劉起竟是滿臉悽惶,那張黑黢黢的臉上透出灰白來。他摸著馬的頭,自己的頭低到馬耳上,仿佛與馬在私語。後來,他抬起頭來,大步跨到車旁,鞭子虛晃一晃,高喊一聲:“嗻——”三匹馬就像瘋了一樣,馬頭幾乎拱著地面,腰繃成一張弓,死命拽緊了套繩。六股生牛皮擰成的套繩“噝噝”響著,小土星兒在繩子上跳動,劉起一貓腰,把車轅杆用肩膀扛起來,車輪子開始轉動。栗色小兒馬前腿跪下來,用兩個膝蓋向前爬,十幾個觀景的漢子一擁而上,掀的掀,推的推,馬車“呼隆”一聲上了大道。
劉起再也沒有回頭,花白鬍子喊他重新綑紮一下車上晃晃悠悠的貨物,他也仿佛沒聽到。他腳下是輕捷的小箭步,手中是飛搖的鞭子,嘴裡是“嗻嗻”的連聲叫。那車那馬那人都像發了狂。那日頭也像發了狂,噴吐著熾熱的白光。車馬“隆隆”向前闖。路面崎嶇不平,車上的貨物被顛得“叮叮噹噹”地響。當馬車從窩車的地方衝出五百步、離鎮子東頭那座小小的軍營還有一千步的時候,車上小山般的貨物終於散了架。鐵桶滾下來,席捆滑下來,杈杆掃帚揚場木杴橫七豎八砸下來……席捆砸在馬背上,鐵桶掛在馬腿上,掃帚戳到馬腚上。三匹馬驚恐萬狀,騰雲駕霧般向前飛奔。此時車已輕了,此時馬已驚了,此時的劉起被一捆掃帚橫掃到路溝里,那支威風凜凜的大鞭死蛇般躺在泥坑裡。馬車如出膛的炮彈飛走了。他兩眼發黑,口裡發苦,心裡沒了主張。
柳樹下的男人們發了木。
劉起身腰苗條、面容清麗的小媳婦踩翻了凳子,無力地從牆頭那兒滑跌下來,雙目瞅著馬纓樹上燦漫的花朵發呆。
起初,他遠遠地看到一條鞭影在馬頭上晃動,鞭子落下去兩秒鐘之後,清脆的響聲才傳來。後來,響聲連成一片,像大年夜裡放爆竹。他想,噢,窩車了。我才不管哩,誰窩了誰倒霉,甭說窩輛馬車,窩了紅旗牌轎車我也不管。這年頭,好心不得好報,真是他媽的倒霉透了。上星期天,魯排長——山高皇帝遠,猢猻稱大王,你魯排長就是這裡的皇帝爺——你不問青紅皂白,訓了我兩小時,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咋咋呼呼,刷子眉毛仄楞著。“張邦昌!”你他媽的還是秦檜呢,我叫張摹長。糾正多少次你也不改,滿口別字,照當排長不誤,要是我當了連長,先送你到小學一年級去補習文化,學習漢語拼音字母,省著你給八路軍丟臉。我說,我叫張摹長!你說:“張邦昌,你幹的好事!”我幹什麼啦?“你自己知道。”我知道什麼?“少給我裝憨!”你這不是折磨人嗎?給出個時間地點,我也好回憶。“上星期天中午十二點到兩點半你幹什麼去了?”我站崗了。“離沒離過崗位?”離過。“到哪兒去了?”玉米地里。“玉米地里有什麼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臭流氓!你血口噴人!“我噴不了你,劇團入伍的,唱小生的,男不男,女不女,什麼玩意兒。唱戲的男的是流氓,女的是破鞋,沒個好東西。”排長,不許你侮辱人,唱戲怎麼了?周總理在南開中學也唱過戲,還扮演過大姑娘哩!“好了,好了,不提這個。你擅離崗位,持槍聞人玉米林,欺侮婦女耍流氓!”我抗議你的誣衊!我以團性、人性保證。你可以去問問那位大嫂……
那天在哨位上,我聽到玉米地里有一個孩子在哭,聲音喑啞,像一個小病貓在叫。我想,難道是棄嬰?難道是……我是軍人,我不能見死不救。再說和平時期,青天大白日,站崗還不是聾子耳朵——擺設。我去看看就回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大背著衝鋒鎗,鑽進了玉米林,循著哭聲向前鑽。我先看到了一塊塑料布,又看到了一條小被子,一個小女孩在被子上蹬著腿哭,女孩旁邊放著一袋化肥、一把水壺、幾件衣服。我高聲喊叫,沒人應聲。順著壟兒向前走,猛見地上躺著一個婦女,露著滿身白肉。我猶豫了半分鐘,還是走上前去,扶起她,用手指掐她的人中。她醒了,滿臉羞色。我不知道這是個什麼人。我要送她回家。她謝絕了。她走回孩子身邊,給孩子餵奶。她說謝謝我,還說天氣預報有雨,要趁雨前追上化肥。我把口袋裡的人丹給她扔下,轉身鑽出玉米地。這就麼著,熱得我滿身臭汗,衣服像從鹽水裡撈出來的。
“有群眾來信揭發你!”排長說。
我一口咬破中指,鮮血滴滴下落。我說,對天發誓。排長罵我混蛋,找衛生員給我上了藥。他說:“這事沒完,還要調查!”調查個屁。你去找到那位大嫂一問不就結了。他竟打電話報到連里,連部在六十里外,連長騎著摩托車往這趕,這老兄,駕駛技術二五眼,差點把摩托開到河裡去。來到這兒窮忙了幾天,還是跟我說的一個樣。連長還夠意思,批評我擅離崗位,表揚我對人民有感情。一分為二辯證法,我在學校里學過。
今天,哪怕你窩下火車,哪怕你玉米地里暈倒了省委書記,我也不離崗哨半步。排長這個神經病,中午哨,夜哨,還讓壓子彈。這熊天,熱得邪乎,褲子像尿了一樣粘在腿上。真不該來當這個兵,在京劇團唱小生你還不滿意,還想到部隊來演話劇。美得你,吃飽了撐得你,話劇沒演上,日光下的哨兵先當上了。這叫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這幫猴崽子在糟踏那位大嫂的玉米,喊他們幾聲?算了,練你們的武藝去吧。這邊的車沒拉上來,哈,那兩匹馬怎麼也躺了?大概也是中暑了。我的人丹給那小媳婦吃了一包,還有一包在兜里裝著。馬吃人丹要多大劑量?不許胡思亂想,集中精力站崗。最好來幾個特務搗亂,我活捉他們,立上個三等五等的功。狗小子們滾成一團了,像他們這麼大小時,我也是這樣,從端午節開始光屁股,一直光到中秋節,連鞋都不穿,赤條條一絲不掛,給家裡省了多少錢。那時也沒中過暑,那時也沒感過冒。好了,不必替別人發愁,不用愁老母雞沒有奶子。我沒去,這輛車也沒窩在那兒過年,瞧,已經上了大路,還放了跑車,嘿,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