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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方向響了一陣槍,但很快就沉寂了。她又跪在菩薩面前,磕頭,念佛,禱告。她相信那個炮兵團長的話,心裡確鑿地認為,兒子的隊伍已經攻進了城市,戰鬥已經結束了。但大炮又一次響起來,她跑到院子裡,看到許多炮彈在空中就像黑老鴰一樣來來回回地飛翔著。有一顆炮彈落在了村子中央,發出一聲驚人的巨響,她的耳朵就像進了水一樣嗡嗡著,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聽到聲音。她看到一根灰色的煙柱從村子裡升起來,一直升到了比樹梢還要高的地方,才慢慢地飄散。她聽到村子裡響起了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叫喊聲,還有雜沓的腳步聲,好像有許多人在大街上奔跑。她嗅到早晨的空氣里瀰漫著濃濃的火藥味,比大年夜裡村子裡所有人家一起放鞭炮時的氣味還要濃。就在大炮轟鳴的間隙里,槍聲、吶喊聲、軍號聲,又像cháo水一樣,從西南方向漫過來。聽到軍號聲,她知道自己的兒子還活著。她回到屋子裡,給菩薩上香,然後磕頭、念佛、禱告。就這樣她在院子和屋子裡出出進進,不渴也不餓,腦子裡亂鬨鬨的,耳朵里更亂,好像裝進去了一窩蜜蜂。

    中午時分,又一陣激烈的槍聲響過,但這一次她沒有聽到軍號聲。她感到褲子裡一陣發熱,過了一會兒她明白自己尿了褲子。一群黑色的烏鴉從她的頭頂上怪叫著飛了過去,一個不祥的念頭占據了她的心靈。她手扶著門框子,渾身打著哆嗦。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軍號不響,就說明兒子已經死了。她晃晃蕩盪地出了家門,走到胡同里。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走。她走到大街上,看到一匹黑馬從西邊飛奔過來。馬上騎著一個人,身體前傾著,黑色的臉就像一塊生硬的鐵,閃爍著刺目的藍光。黑馬像一股旋風從她的面前沖了過去。她的心裡有些迷惑,迷茫地盯了一會馬蹄騰起來的黃塵,然後繼續往前走。街上出現了一些穿灰色軍衣的兵,她知道他們是和兒子一夥的。他們的臉都緊繃著,一個個腳步風快,誰也顧不上跟她說話。她還看到從那間臨街的碾屋裡,拉出了幾十根電線,有很多人在裡邊大聲地喊叫著,好像吵架一樣。一個穿著黑色棉襖、腰裡扎著一根白布帶子的男人弓著腰迎面過來。她感到這個人似曾相識,但一時又記不起他是誰。那人攔在她的面前,大聲問:你到哪裡去?這人的聲音也很耳熟,但她同樣記不起這是誰的聲音。那人又問:您要去哪?她哭著說:我去看看兒子,軍號不響了,我兒子死了……那人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往路邊的屋子裡拖著她。她努力地掙扎著,說:放我走,我去看看小林,大林死時我就沒看到他,這次說什麼也要看看小林……她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兒子,我的小林,我的可憐的小林……在她的哭聲里,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鬆開了拉住她的衣袖的手,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他的眼睛裡有一些閃爍不止的光芒,似乎是淚水。她擺脫了男人,對著西南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在奔跑,用最快的速度。沒等她跑出村子,絡繹不絕的的擔架隊就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看到第一副擔架上抬著一個腦袋上纏滿白布的傷兵,他靜靜地仰面躺著,身體隨著擔架的起伏而微微抖動。她感到心中一震,腦子裡一片白光閃爍。小林,我的兒子……她大聲哀號著撲到擔架前,抓住了傷兵的手。在她的衝擊下,前頭那個抬擔架的小伙子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擔架上的傷兵順下去,龐大的、纏著白布的腦袋頂在了前頭那個小伙子背上。這時,一個腰扎皮帶、斜背挎包、烏黑的頭髮從軍帽里漏出來的女衛生員,從後邊匆匆跑上來,大聲批評著:怎麼搞的?當她弄明白擔架夫跪倒的原因後,就轉過來拉著她的胳膊說:大娘,趕快閃開,時間就是生命,您懂不懂?

    她繼續哀號著:我的兒啊,你死了娘可怎麼活啊……但她的哭聲很快停止了,她看到傷兵的手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而自己的兒子手上沒有疤。衛生員拉著她的胳膊把她從擔架上拖開,然後對著擔架隊揮一下手,說:趕快走!

    她站在路邊,看著一副副擔架小跑著從面前滑過去,擔架上的傷兵有的呻吟,有的哭叫,也有的一聲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個年輕的傷兵不斷地將身體從擔架上折起來,嘴裡大聲喊叫著: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傷兵的一條腿沒有了,黑色的血從斷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竄出來。傷兵的臉白得像紙一樣。他的掙扎使前後抬擔架的民夫身體晃動,擔架悠悠晃晃,就像鞦韆板兒,前後撞擊著民夫的腿彎子和膝蓋。  

    擔架隊漫長得像一條河,好像永遠也過不完,但終於過完了。她鐵了心地認為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擔架上。她哭嚎著,跟著擔架隊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斷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後馬上就能爬起來,繼續追趕上去。

    擔架隊停在了高財主家的打穀場上,場子中央搭起了一個高大的席棚,擔架還沒落地,就有七八個胸前帶著白色遮布的人從席棚里衝出來。放下了擔架的民夫們閃到一邊,有的坐著,有的站著,不管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都張開大口喘粗氣。那些醫生衝到擔架前,彎下腰觀看著。她也跟隨著衝過去,大聲哭喊著兒子的名字。一個戴眼鏡的男醫生瞪了她一眼,啞著嗓子對那女衛生員說:小唐,把她弄到一邊去。衛生員上來,拉住她的胳膊,粗聲粗氣地說: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讓您的兒子活,就不要在這裡添亂了!

    衛生員把她拉到一邊,按著她的肩頭,讓她坐在一個半截埋在土裡的石磙子上,像哄小孩子似的說:不哭不哭,不許哭了!

    她把哭聲強壓下去,感到悲哀像氣體一樣,鼓得胸膛疼痛難忍。她停止了哭叫,就聽到了傷兵們的呻吟和哭叫。傷兵們一個個地被抬進席棚,她聽到一個傷兵在席棚里大叫著:不要鋸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們,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術的傷兵陸續從席棚里抬出來,放在場院中央,她逐個地觀看著,心裡滿懷著希望,不斷地念叨著: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兒子,又怕看到兒子。這個下午在她的感覺里,漫長得像一年,又短暫得像一瞬。傷兵一批批送來,幾乎擺滿了整個的場院。她在傷兵之間走來走去,那個姓唐的女衛生員好幾次想把她拉走,都沒有成功。黃昏時刻,做完了手術的傷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憊、胸前血跡斑斑的醫生和嗓音嘶啞的女衛生兵小唐也隨著擔架走了。留在場院裡的,除了幾個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陰沉著,但西邊的天腳上出現了一片杏黃的暖色。零星的槍響如同秋後的寒蟬聲淒涼悲切,拖著長長的尾巴滑過天際,然後便如絲如縷地消失在黃昏的寂靜中。還是沒有風,輕薄的雪片在空中結成團簇,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臉上。她一遍遍地看著那些死人,從一具屍體前挪到另一具屍體前。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們臉上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著那些年輕的麵皮,就像摩擦著綢緞。有時候她發現一個與兒子有點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來,接著便嘭嘭狂跳。她沒有發現自己的兒子,但她總懷疑兒子就在死人堆里,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兒子漏掉了。後來,村長和幾個民兵架著她的胳膊,提著馬燈,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像個撒潑的女孩,身體往下打著墜兒,嘴裡大聲喊叫著: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些壞種,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的兒子……村長把嘴巴貼在她的耳朵上說:大嬸子,你家小林沒受傷,更沒犧牲,您就放下這顆心吧。村長吩咐民兵硬把她抬到了炕上,然後大聲說:睡覺吧,老嬸子,小林沒死,這一仗打下來,最不濟也得升個連長,你就等著享福吧!  

    她囁嚅著:不,你們騙我,騙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兒,你死了,你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還想下炕到場院裡去找兒子,但雙腿像兩根死木頭不聽指揮,於是她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二

    她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胡同里一陣喧譁。一個清脆的聲音問訊著:

    “這裡是孫小林的家嗎?”

    她大聲答應著坐起來。然後她感到腿輕腳快,就像一團雲從炕上飄下來,隨即就站在了被卸去門板的大門口。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重量也沒有,地面像水,總想使她升騰起來,只有用力把住門框,才能克服這巨大的浮力。胡同里一片紅光,好像不遠處燃起了一把沖天大火。她心中充滿了驚訝,迷惑了好大一會,才弄明白,原來並沒有起火,而是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鄰居家的土牆上,一隻火紅的大公雞,端正地站在牆頭上,伸展脖子,看樣子是在努力啼鳴,但奇怪的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公雞啼鳴的雄姿,就變得像吞了一個難以下咽但又吐不出來的毒蟲一樣難看。土牆下大約有二指厚的積雪,白得刺目,雪上插著一枝梅,枝上綴著十幾朵花,紅得宛如鮮血。有一條黑狗從遠處慢慢地走過來,身後留下一串梅花狀的腳印。黑狗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著花朵,默然不動,如同一條鐵狗。她看到,那個昨天在場院裡見過的女衛生兵手裡提著一盞放she出黃色光芒的馬燈,身上背著一個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的帶子上栓著一個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還有一條潔白的毛巾。她帶領著一副擔架從胡同口兒走了過來,清脆的聲音就是從她的口裡發出來:

    “這裡是孫小林家嗎?”

    她說是的,這裡是孫小林家。她的心裡有很多懷疑,這個女子,昨天晚上還是一副嘶啞的嗓子,她像破鑼一樣,怎麼一夜工夫就變得如此清脆了呢?接著她就聽到了牆頭上的公雞發出了撕肝裂膽般的叫聲,公雞也就趾高氣揚、充滿了英雄氣概。隨即她還聽到了牆根上的狗叫和鄰居孩子沙啞的哭聲。從聽到了公雞啼叫的那一刻,她感到那股要把自己的身體飄浮起來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沉重無比,仿佛隨時都會沉到地下去。剛才只有把住門框才能不漂起來,現在是不把住門框就要沉下去了。隨著擔架的步步逼近,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腳下儼然是一個無底的黑洞,身體已經懸空掛起,只要一鬆手,就會像石頭似的一落千丈。她雙手把住門框,大聲地哭叫著,企望著能有人來援手相救,但衛生員和兩個民夫都袖著手站在一旁,對她的喊叫和哀求置若罔聞。她感到手指一陣陣地酸麻,逐漸變得僵硬,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然後她就感到身體飛快地墜落下去,終於落到了底,並且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巨響,身體周圍還有大量的泥土飛濺起來。她在坑底仰面朝天躺著,看到一盞昏黃的馬燈探下來,在馬燈的照耀下,出現了女衛生兵的塗了金粉一樣的輝煌的臉。那張臉上的表情慈祥無比,與觀音菩薩的臉極其相似,感動得她鼻子發酸,幾乎就要像一個小孩子似的放聲大哭。隨即有一條黃色的繩子伸伸縮縮地順下來,繩子的頭上,有一個三角形的疙瘩,很像毒蛇的頭顱。她聽到一個聲音在上邊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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