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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馬氏,你出來!”
三
她聽到有人在胡同里大聲喊叫著:
“這是孫小林的家嗎?”
她急忙從炕上爬起來,下炕時糊糊塗塗地栽到了地上。顧不上頭破血流,她騰雲駕霧般地到了大門外,看到昨天見到過的那個女衛生員手裡提著一盞馬燈,身上斜背著一個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帶子上拴著一個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和一條潔白的毛巾——急匆匆地走過來。在女衛生員的身後,兩個身穿青衣的民夫抬著一副擔架,擔架上捆著一根粗大的席筒。女衛生員站在她家門口,滿面悲悽,低聲問訊:
“這裡是孫小林的家嗎?”
(此文原載於《天涯》1999,5)
其實,那時候的戰爭並不是如我們想像出來的樣子,當然誰也不敢因為我把戰爭想像成那個樣子而把我槍斃掉——固然誰槍斃了我我就感謝誰——但戰爭確實不是如我想像出來的樣子。
戰爭是什麼樣子只有經過戰爭的人知道,沒經過戰爭的人,沒經過戰爭的人一般都比較白,都比較陰毒、刻薄、嫉妒、功利心特強、爭名奪利如蠅逐臭,我家三老爺毫不客氣地這樣說,一個人過了五十歲還爭名奪利爭權奪勢一般來說都是不可灌藥的王八蛋,應該讓他去扛著破大槍打一場仗,讓他去抬著擔架看一場打仗就夠了,看一場打麻灣就夠了。
麻灣是一個龐大的村莊,離我們村子三十里遠,游擊隊打麻灣前在我們村子裡住了半個多月,司令部安在我家的五間正房裡,我家的人多半跑到青島避難去了,留下看家的三老爺和三老媽被擠到廂房裡。
三老爺說司令部里工作繁忙,一天到晚吵吵嚷嚷不斷人。這支游擊隊可是個大游擊隊,據說有三千多人,分散住在毗鄰的三個村莊裡。游擊隊司令部設在我家正房裡是我家正房的光榮也是我們家族的光榮。司令部里抻出幾十根電話線,電話線上經常落麻雀,一個小個子的勤務兵打一手好彈弓,左邊口袋裡裝著一隻紅皮子彈弓,右邊口袋裡裝著一堆泥巴蛋子,每逢電線上落上麻雀,他就跑出來打麻雀。他打麻雀沒有十分的把握也有九分的準確,一般情況下是彈起雀落,偶爾打不下,也不是因為他打得不准而是因為麻雀太狡猾。三老爺說這個勤務兵十六歲或是十七歲,鼻子下一片又黃又細的茸毛,眼睛大大的,雙眼皮,是個挺俊的小伙子。司令部里的人都喊他小寧,不知是姓寧呢還是名字叫小寧,小寧後來被姜司令槍斃了,就是在麻灣戰鬥打響前的一個早晨,天剛麻麻亮,小寧被拉到村南葦子灣里槍斃了。槍斃小寧前的夜晚,司令部里燈火輝煌,吵嚷聲通宵不斷,桌子被拍得嘭嘭啪啪響,凳子摔得噼哩咔啦響,就差沒開盒子炮了。從沙口子村趕來開會的韓團長日媽操娘地罵著,三老爺和三老媽縮在廂房裡,嚇得整整哆嗦了一夜。他們不敢點燈,他們在黑暗中看著司令部里明亮的燈光和燈光中晃動著的幢幢人影,知道要有什麼大亂子發生了。果不其然,天麻麻亮的時候,街上傳來叫罵聲和哭叫聲。三老爺說他一下子就從嘈雜中聽出了小寧的聲音,小寧哭著喊:“姜司令——救救我吧——你知道我娘會想我——我沒有偷賣子彈——”
三老爺說當街上傳來小寧的哭叫聲時,吵嚷了一夜的司令部變得鴉雀無聲,明亮的燈光撲到院裡的樹上,樹葉沙拉沙拉地響著,電話線里響著嗡嗡的通電聲。
小寧的哭聲出了村子,但傳到院裡時仿佛變得更清晰。後來聽到“叭勾”一聲響,“叭勾”兩聲響,“叭勾”三聲響,“叭勾”四聲響,“叭勾”五聲響,“叭勾”六聲響,“叭勾”七聲響。三老爺說那天凌晨處決了七個人,其中一個是姜司令的一母同胞親兄弟,好像是為了一起盜賣軍火的案子。
小寧這孩子真是可惜了,他要是活著,也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沒準兒子孫子一大群了,軍法無情,有什麼辦法子。小寧扎在葦灣里,腦蓋都炸了,腦漿子像豆腐腦子一樣塗滿了葦棵子,這孩子是真正的可惜。
槍斃了人後,三老爺親眼看到姜司令躲在廁所里流眼淚,槍斃了親弟弟,不傷心是假的,小子,你也別反對人家走後門什麼的,古來就是這樣,你小子要是有本事當上了聯合國的國長,三老爺也就不用在這裡剝麻了。黑夜四合,一燈如金豆,照耀四壁黑亮的老牆。三老爺拿起一把麻稈,在油燈下引燃,放在地上。麻稈啪啪地燃燒著,火焰明亮,驅趕著寒冷,照亮著黑亮的牆壁。
那時候姜司令就住在這間房子裡,他是個瘦高挑子,白淨面皮,眼不大,嘴裡鑲著一顆燦亮的金牙,姜司令每天早晨都沾著牙粉刷牙,他好口才,蓬黃一帶口音,聽說講過礦業學院,還在報社裡當過記者。姜司令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畫一手好牡丹花,你三老媽那條緞子被面上的牡丹花就是他畫的,你三老媽照著他畫出來的花樣子一針一線地繡……他畫得可真是快……哦……可真是快……你三老媽……一針一線地繡……針扎破手指頭還是繡……三老爺把一束麻稈扔進奄奄一息的火燼里,青煙冒幾縷,火焰升起來,黑暗驅出去,光明升起來,寒冷驅出去,溫暖升起來。
其實也怨不得你三老媽……
三老爺克搐著臉說。
姜司令司令部里聽說還有一個美國顧問?
不對不對,是個美國飛行員,大高個子,滿腦袋金黃頭髮,眉毛、眼睫毛都是白色的,眼珠子綠汪汪的,像黑狗的眼睛。他騎著一匹小白馬,小自馬在他胯下像條狗,姜司令每天早晨都陪他騎馬出去,身後跟著四個衛兵,衛兵都披著雙匣子,每人騎一匹黑馬,四匹黑馬好像一個模子鑄出來的,胖得像蠟一樣,生人不敢動,一動就“啊啊”地叫,馬有龍性!那四匹黑馬,啊咦!真是威武,像墨像炭,周身沒有一根雜毛。姜司令騎一匹花爪子大黃馬,六匹馬里數著他那匹馬個頭大。花爪子大黃馬乍一看傻不稜登的,像個半老的黃病漢子。司令部的馬夫叫老萬,東北鄉萬戈莊人,常常跟我聊大天,人挺好。馬棚在前邊單家的院子裡,老萬餵馬可是精心。我和你三老媽一覺醒來,就聽到老萬起來給馬添糙的聲音。老萬咳嗽著,鍘得半寸長的干糙在竹皮篩子裡嚓啦嚓啦響著,馬哼嗤哼嗤地噴著鼻子,啪噠啪噠地彈著蹄子,炒焦的麩皮的香氣在涼森森的夜氣中漫開,馬咀嚼糙料的聲音是那麼好聽。你三老媽無緣無故地嘆一口長氣,鬼知道她的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滿天的星光透過窗戶,村子裡響起鵝叫聲。後來又是雞叫聲。司令部大門口士兵換哨的聲音。
姜司令司令部的人一大早就起來,刷牙、洗臉。刷洗完畢,姜司令、美國飛行員、四個衛兵就到單家院裡去了。老萬早就把馬備好了,滿院子“咴咴”馬叫聲。他們一出院子就跨上馬,姜司令和美國飛行員並馬在前,四個衛兵勒馬在後,從我們胡同里,蹄聲響亮著,跑向村後大道。那些馬太胖了,胖得屁股像木頭一樣僵硬,胖得像生來不會走,一行動就必須小跑或飛跑一樣。一上大道,正逢著太陽初升,田野寬大無邊,遍野的麥苗上沾著一層冰霜,太陽血紅,麥苗金黃,人口馬嘴裡噴出一股股五彩的熱氣,馬身上塗滿了金紅色,所有的:馬腚都像鏡子一樣閃爍光芒。六匹馬先是小跑,沿著凍得梆硬、被風颳得千乾淨淨的平坦大道,小跑一陣,馬活動開筋骨,跑熱了蹄子,便飛跑起來,凍得梆硬的大道被颳得乾乾淨淨。馬蹄聲像打鼓一樣,六匹馬二十四隻馬蹄翻卷著,全然看不清馬蹄怎樣起落,只見一地雪亮的光芒閃爍。看過姜司令帶著馬隊清晨騎馬的人,誰敢不肅然起敬!
只要姜司令的馬隊一上了大道,早起撿狗屎的老頭,清晨摟茅糙的孩童,無不停步凝視,像看著天兵和天將。姜司令部隊裡人一色灰軍裝,腰束牛皮帶,司令部里人當然衣飾更加鮮明,牛皮腰帶上掛著皮槍套子或是木槍套子。
馬隊飛跑著拐過河灘邊那一抹白楊樹林,又飛跑著從白楊樹林後跑回來,逼近村莊時,馬隊放慢速度。陽光漸漸明亮,人馬都倍加舒暢,馬腚上一片片銀子般的汗光,人臉上微微的汗星,汗濕的皮鞍具上發出熟皮革的鞣酸味道。馬和人都似乎跑得大了。姜司令端坐馬上,談笑風生。姜司令會說英語嗎?說得挺流,他嘰里咕嚕的和美國飛行員說著洋文,美國飛行員擎著顆孩子般的大頭,傻不稜登地聽著。有時候他也用洋文說話,他的嘴唇不和中國人的嘴唇一個動法,怪不得說出的話來不一樣。中國人說話時的嘴是這樣動的,怎麼動?這樣動、就這樣,巴哈巴哈的;美國人說話嘴唇是那樣動、那樣,哈噠哈噠的。我可是經心觀看過的。美國飛行員像根大木樁子,直撅撅地坐在小白馬上,紅皮子夾克帶著開胸的拉鏈,腚上掛著一把巴掌大的手槍,我看過他的槍,黑藍的槍身,玉石的槍柄,真是件好寶!子彈像花生米那麼大,十顆八顆恐怕也難把人打死。我總覺得美國飛行員跟姜司令坐騎的那匹花爪子大黃馬好像一個娘生出來的親兄熱妹,一舉一動都像,姜司令為什麼不把那匹花爪子大黃馬讓給美國飛行員呢?姜司令騎上小白馬該多精神,馬是龍性,人是龍種,天衣無fèng!美國飛行員騎上花爪子大黃馬有多好對付,彎刀對著瓢切菜。
姜司令通鬼子話,但司令部里還有一個翻譯,專門跟著美國飛行員。你別覺得游擊隊裡淨是些大字不識一筐的鄉巴佬,錯了,你把游擊隊看低了,你爺爺那種游擊隊是一種游擊隊,姜司令的游擊隊又是一種游擊隊。參謀長呂頌華,留學東洋,一口日本話說得可是好。呂參謀長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白淨臉,鷹鉤鼻子,會唱京戲。電台台長欒山風(姜司令有兩部電台),北京清華大學畢業,後來聽說當了青島廣播電台台長。軍法處長刁光旦,北京朝陽大學畢業,下一手好棋。秘書處長丁芸礎,北京中國大學畢業。軍醫處長張法魯,留學美國,能開膛破肚為人治病。你三老媽生頭一個孩子就是張處長的徒弟接的,那是打麻灣後半年多的事了。張處長的徒弟姓唐,女的,聽說是黃縣一個大地主家的小姐。司令部里有六個女兵,精神著呢,她們住在四神婆子家裡,不斷地到司令部里來。打麻灣時小唐腿上掛了彩,在咱家養傷巧碰上你三老媽生孩子。他們都說孩子像姜司令,去他娘的,像就像吧,你三老媽願意的事,也不是你三老爺能攔擋住的。多了,記不過來了,司令部政治部里都是一窩子大學問人,你在小說《紅高梁》里寫的那個任副官,就在咱家住過,那時候姜司令他們叫他小任,好像也是個大學生呢,他口袋裡裝著一把琴,常常含在嘴裡吹,像啃豬蹄爪子一樣。你怎麼不把他吹琴的事寫進書里去呢?你這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