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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馬氏,抓住繩子!”

    她順從地抓住繩子。繩子軟得像絲棉一樣,抓在手裡幾乎沒有感覺,好像抓著虛無。同時她也感到自己的身體很輕,像一個紙燈籠的殼子,隨著繩子,悠悠晃晃地升了上去。

    女衛生兵身體筆挺地站在她的面前,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與剛才看到的菩薩面龐判若兩人。兩個身穿青衣的民夫抬著擔架站在她的身後,兩張臉皮宛如青色的瓦片。她看到綁成擔架的門板,正是自家的門板。門板的邊緣上刻著兩個字,那是小林當兵前用小刀子刻上的。她不認字,但知道那兩個字是“小桃”。門板上放著一個用米黃色的葦席捲成的圓筒,為了防止席筒滾下來,中間還用繩子捆了一道,與門板捆在一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她的心頭,但這時她的心還算平靜,等了一會兒,那個女衛生兵從懷裡將一把金黃色的銅號摸出來時,她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女衛生兵將那把黃銅的軍號遞到她的手裡,嚴肅地說:

    “孫大娘,我不得不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您的兒子孫小林,在攻打縣城的戰鬥中,光榮地犧牲了。”

    她感到那把軍號就像一塊燒紅了的熱鐵,燙得手疼痛難忍,並且還發出了滋滋啦啦的聲響。她感到自己的雙腿就像火中的蠟燭一樣溶化了,然後就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她把燙人的銅號緊緊地摟在懷裡,就像摟住了吃奶的嬰兒。她嗅到了從號筒子裡散發出的兒子的獨特的氣味。女衛生員彎下腰,伸出手,看樣子是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緊緊地摟著銅號,屁股往後移動著,嘴裡還發出一些古怪的聲音。女衛生員無奈地搖搖頭,低聲說:  

    “孫大娘,您節哀吧,我們的心裡與您同樣難過,但要打仗就要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女衛生員對著那兩個民夫揮了揮手,他們心領神會地將擔架抬起來,小心翼翼地往院子裡走去。他們抬著擔架從她的面前走過時,她嗅到了兒子身體的氣味從席筒里洶湧地洋溢出來。她被兒子的氣味包圍著,心裡產生了一種暖洋洋的感覺。抬擔架的兩個民夫個子都不高,擔架繩子又拴得太長,過門檻時,儘管他們用力將腳尖踮起來,門板還是磨擦著門檻,發出了乾澀銳利的聲響。民夫將擔架抬到院子當中,急不可耐地扔到地上。擔架發出一聲悶響,心痛得她幾乎跌倒。女衛生員惱怒地批評他們:你們怎麼敢這樣對待烈士?那兩個民夫也不說話,蹲到牆根下抽起旱菸來。溫暖的陽光照耀著他們黑色的棉衣和黑色的臉膛,煥發出一圈死氣沉沉的紫色光芒,光芒很短促,像牛身上的絨毛。青色煙霧從他們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出來,院子裡添了煙糙的辛辣氣,部分地掩蓋了兒子的氣味和雪下泥土的腥氣。女衛生員站在她的面前,用聽起來有幾分厭煩的口吻說:

    “孫大娘,您的兒子犧牲在衝鋒的隊列里,他的死是光榮的,你生養了這樣的兒子應該感到驕傲。我們還很忙,我們遵照著首長的指示,要把犧牲了的本地籍戰士送回各家去,您兒子是我們送的第一個人,還有幾十具屍體等著我們去送,所以,我請求您趕快驗收,騰出擔架,我們好去送別人的兒子回家。”  

    她儘管心如刀絞,但還沒到喪失理智的程度。她覺得女衛生員的說辭通情達理,沒有理由不聽從。於是她就站了起來,往擔架邊走去。這時,她聽到一個女人的像高歌樣的哭聲在大街上響起來。哭聲進了胡同,越來越近,轉眼間就到了大門外。她擦擦眼睛,看到那個用一條白色的手絹捂著嘴巴、跌跌撞撞哭了來的女人是鐵匠的女兒宋小桃。小桃身披重孝,腰裡扎著一根麻辮子,頭上頂著一塊摺疊成三角形的白布,手裡拖著一根新鮮的柳木棍子。按說沒過門的媳婦是不應該戴這樣的重孝的,但她戴了這樣的重孝,可見對小林的感情之深。她心中十分感動,隨著小桃大放悲聲。

    小桃走到擔架前,一屁股坐下,雙手拍打著

    “這怎麼可能?我親眼看著把他卷進席筒的,這怎麼可能?他根本沒穿這樣的衣服,他的連長還親自把他的大睜著的眼睛合上了,如果你們不信我的話,可以問問他們倆。”她指了指兩個抬擔架的民夫。民夫們搖著頭,不肯定也不否定。女衛生員著急地說:“你們說話呀!?”

    民夫搖著頭,躲到一邊去了。

    女衛生員問她:

    “那麼,大娘,您說吧,這是不是您的兒子?”  

    她低下頭,更仔細地觀看著擔架上的屍體,並且努力回憶著兒子的面貌,但奇怪的是,她竟然記不起兒子的面貌了。

    民兵隊長冷冷地說:

    “好啊,你們竟然把一個敵人抬了回來!你們把敵人的屍體抬回來了,就說明你們把烈士的遺體拋棄了,很可能你們把烈士的遺體賣了,然後拉一個敵人的身體來冒充!這可不是個小問題!”

    女衛生員聲嘶力竭地大喊著:

    “你胡說!”

    民兵隊長把大槍往肩上聳了聳,說:“村長,我看這事得趕快往上匯報,出了事我們可擔當不起!”

    “別急,”村長老練地說,“也許是臨時換了套衣服?這種事情打掃戰場時是經常發生的,去年我就看到咱們的一個營長,穿了一套這樣的衣服在大街上騎馬奔跑,頭上還戴了一頂大蓋帽子。大嬸子,你好好認認,這是不是小林?”

    她努力回憶著兒子的模樣,但腦子裡依然一片空白。

    “打仗前他不是剛回來過嗎?”村長說,“小桃,你年輕眼尖,你說吧,這是不是小林?”他又對民兵們說,“你們也想想,孫小林是不是這個模樣?”  

    小桃迷惑地搖著頭,一言不發。

    眾民兵也搖著頭,說:

    “平時覺得怪熟,但這會兒還真記不起他的樣子了……”

    村長說:

    “大嬸,您說吧,您說是就是,您說不是就不是。”

    她把自己的眼睛幾乎貼到了士兵青年的臉上,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奶腥氣。她畏畏縮縮地將死者額上那綹頭髮攏上去,看到他雙眉之間有一個藍色的洞眼,邊緣光滑而規整,簡直就像高手匠人用鑽子鑽出來的。接著她看到他的脖子上蠕動著灰白的虱子。她大著膽子,抓起了他的手,看到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手掌上生著煙色的老繭。她心中默念著:也是個苦孩子啊!於是她的眼淚就如同連串的珠子,滴落在她自己和死者的手上。這時,她聽到一個細弱的像蚊子嗡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大娘,我不是您的兒子,但我請您說我就是您的兒子,否則我就要被野狗吃掉了,大娘,求求您了,您對我好,我娘也會對您的兒子好的……”

    她感到鼻子一陣酸熱,更多的眼淚流了出來。她把臉貼到士兵的臉上,哭著說:  

    “兒子,兒子,你就是我的兒子……”

    村長說:

    “行了,小唐同志,您可以放心地去了!”

    那個姓唐的女衛生員感動地說:

    “大娘,謝謝您……”

    “這裡邊有鬼!”民兵隊長怒沖沖地說:“孫小林根本就不是這副模樣,這分明是個敵人!你們把敵人當烈士安葬,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她看著民兵隊長氣得發青的臉,說:

    “狗剩子,你說小林不是這個樣子,那麼你給我說說,他是什麼樣子?”

    “對啊,”女衛生員說,“你說他是什麼樣子?難道母親認不出兒子,你一個外人反倒能認出?”

    民兵隊長轉身就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來說:

    “這事沒完,你們等著吧!”  

    村長說:

    “好了,就這樣吧。”

    村長大踏步地往外走去,民兵們跟在他的後邊一路小跑。

    女衛生員招呼了一下那兩個民夫,急匆匆地走了。兩個民夫跟在她的身後也是一路小跑,好像身後存在著巨大的危險。他們連擔架都不要了。但轉眼之間女衛生員又折回來,從懷裡摸出一個黑色的呢絨帽子,戴到她的頭上,說:

    “我差點把這個忘了,你兒子的連長說,這是你兒子是給你買的禮物,連長說你兒子是個孝子。”

    她感到頭上溫暖無比,眼淚連串湧出,流到臉上馬上就結了冰。

    女衛生員抖著嘴唇,好像要說點什麼,但沒有說。她只是伸出一隻手,摸了摸那頂帽子,轉身就跑了。

    小桃脫下孝衣,夾在腋下,沒忘記提著那根柳木棍子,對著她點點頭,轉身也走了。

    院子裡只剩下她和躺在擔架上的年輕人。她蹲在擔架旁邊,端詳著他的雖然凍僵了但依然生氣勃勃的臉,大聲說:

    “孩子,你真的不是我的小林嗎?你不是我的小林,那我的小林哪裡去了?”  

    死者微笑不語。

    她嘆息一聲,將雙手伸到他的身下,輕輕地一搬就把這個高大的身體搬了起來,他的身體輕得就像燈糙一樣。

    她將他安放在觀音像前,出去拉了一捆柴禾,回來蹲在鍋前燒水。她不時地回頭去看他的臉。在通紅的灶火映照下,死者宛若一個沉睡的嬰兒。

    她從箱子底下找出一條新的白毛巾,蘸了熱水給他擦臉,擦著擦著,小林的面貌就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她將腦海里的小林與眼前的士兵進行了對比,越來越感到他們相似,簡直就像一對孿生的兄弟。她的眼淚落在了死者的臉上。她將他身上的綠衣剝下來。衣服褶皺里虱子多得成堆成團。她厭惡地將它們投到灶火里,虱子在火中嗶嗶叭叭地響。死者赤裸著身子,臉色紅暈,好像羞澀。她嘆息著,說:在娘的眼裡,多大的兒子也是個孩子啊!她用小笤帚將死者身上的虱子掃下來,投到灶火里。死者瘦骨嶙峋的身體又讓她的眼淚落下來。她找出了小林穿過的舊衣裳,給他換上。穿上了家常衣裳的死者,臉上的稚氣更加濃重,如果不是那兩隻粗糙的大手,他完全就是個孩子。她想,無論如何也得給這孩子弄副棺材,不能讓他這樣入土。她把牆根上那個木柜子拖出來,揭開蓋子,將箱子裡的破衣爛衫揪出來,扔到一邊。她嘴裡嘟噥著:

    “孩子,委屈你了……”

    她把他抱到箱子裡。箱子太短,他的雙腿從箱子的邊沿上探出去,好像兩根粗大的木樁。她抱住死者的腿,試圖使它們彎曲,但它們僵硬如鐵,難以曲折。這時,走了的小桃又回來了。她看著小桃哭腫的眼睛,低聲哀求著:小桃,好孩子,幫幫大娘吧,把他的腿折進去。小桃噘著嘴,氣哄哄地走到牆角,提過來一柄大斧,用手指試試斧刃,臉上顯出一絲冷笑,然後她緊了緊腰帶,往手心裡啐了兩口唾沫,抓住斧柄,將斧頭高高地舉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托住了小桃的胳膊。兩個人正在僵持著,就聽到有人在胡同里大聲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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