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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僵立著,像一棵枯死多年的樹木。兩行熱淚從他的臉上淌下來。

    第一批是先頭部隊,隨著它們的降落,大批的蝗蟲源源不斷地飛來。天空中翻滾著一團團毛茸茸的雲,無數的翅膀扇動,發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巨響。天空昏黃,太陽被遮沒,腥風血雨,宛若末日降臨。

    村人們驚魂稍定之後,紛紛跑到自家的莊稼地邊,敲打著銅盆瓦片,揮舞著掃帚杈杆,大聲吶喊,希望蝗蟲們害怕,不要在這裡降落。但蝗蟲們根本不害怕,它們依然鋪天蓋地降落下來。數月不見,它們背上已生出發達的翅羽,後腿變得堅強有力,春天時柔軟的肢體現在好像用鐵皮剪成的一樣。它們瘋狂地啃嚼著,田野里響起急雨般的聲音,滿坡豐收在望的莊稼轉眼間便消失了。

    爺爺說:春天時它們是往肚子裡吃;現在它們不吃,只是咬,咬斷就算完。前者是為了生存,後者仿佛存心破壞。見識過飛蝗之後,回想起春天時的跳蝻,才感到它們實在是溫柔善良。

    天過早地黑了,大批的蝗蟲還從西北方向往這增援。它們到底有多少部隊?好像永遠不會窮盡。偶爾有一縷血紅的陽光從厚重的蝗雲fèng里she下來,照在筋疲力盡、嗓音嘶啞的人身上。人臉青黃,相顧慘澹。就連那血紅的光柱里,也有繁星般的蝗蟲在煜煜閃爍。  

    入夜之後,田野里滾動著節奏分明的嚓嚓巨響,好像百萬大軍在操練。人們關閉門窗,躲在屋子裡,憂心忡忡地坐著,連小孩子也不敢入睡。人們聽著田野里的聲響,也聽著冰雹般的蝗蟲敲打房頂的聲響。村莊裡的樹枝卡巴卡巴地斷裂著,它們被蝗蟲壓斷了。

    第二天,人們費勁地推開房門,看到村里村外都被蝗蟲覆蓋了。片綠不存,連房檐上的枯糙都被啃光。蝗蟲充斥天地,儼然成了萬物的主宰。既然它們把可吃的東西全都吃光了,村人們也就不害怕了。你們總不能吃人吧?!在爺爺的號召下,村民們被動員起來,與蝗蟲展開了大戰。他們操著鐵鍬、掃帚、棍棒,鏟、拍、掃、擂。他們越打越憤怒,越憤怒越打。蝗蟲啃糙木充滿了破壞的快樂;村民們打蝗蟲充滿了殺生的快樂,充滿了報仇雪恨的快樂。但蝗蟲是打不完的,人的力量卻是有限的。死亡的蝗蟲堆集在街道上,深可盈尺。被人的腳踩得格格唧唧響,黑汁四濺,腥臭撲鼻,令大多數人嘔吐不止。

    爺爺說村裡有個名叫五亂子的人在村頭上點燃了一個柴糙垛,煙柱沖天,與蝗蟲相接;火光熊熊,蝗蟲們紛紛墜落。村人們添柴加薪,增大著火勢。柴糙燒光了,就往裡投木料,木料投完了,就卸下了家裡的門板。為了與蝗蟲鬥爭,我們的先人豁出一切。我們不求叭蠟發善心,不求劉猛顯神威,要保護老百姓的莊稼地,全靠我們自己。人們還把那些死蝗蟲用鐵鍬鏟進火里去,於是油煙滾滾,惡臭沖天,幾個老人當場暈倒,並且再也沒有醒過來。  

    十幾天後,像來時一樣突然,遍野的蝗蟲消逝了。它們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只餘下光禿禿的樹木和堅硬的植物根精在秋風裡瑟瑟顫抖。

    蝗蟲,這種小小的節肢動物,一腳就能捻死一堆的小東西,一旦結成團體,竟能產生如此巨大而可怕的力量,有摧枯拉朽、毀滅一切之勢,號稱萬物靈長的人類,在它們面前,竟然束手無策,這裡隱藏著發人深省的道理。

    蝗蟲,這骯髒的昆蟲,總是和腐敗的政治、兵荒馬亂的年代聯繫在一起,仿佛是亂世的一個鮮明的符號。這裡同樣隱藏著發人深思的道理。

    1927年高密東北鄉的蝗災,給爺爺們帶來了災難,但也給他們留下了關於這個世界的驚愕印象。爺爺們看到的僅僅是頭上的一角天空,實際上,在這一年裡,蝗蟲像颶風一樣橫掃了山東大地,又波及了河北、河南、安徽數省,受災面積近百萬平方公里,災民數百萬人。爺爺們親眼目睹的情節已讓我驚訝不止了,更令人驚訝的情景爺爺們沒有看到。據一位在膠濟鐵路上當過火車司機的老人說:那一年,蝗蟲伏在鐵路上,累累如山丘,擋住了火車的去路,膠濟鐵路交通中斷了七十二小時。

    我們只能想像那驚人的情景了。

    “他們為啥非要穿過沼澤,非要穿過沼澤到這邊來,這邊難道果然就比那邊好?那邊難道就不生長地瓜和茅糙?為什麼非要橫穿沼澤?繞點路走好道不行嗎?費那麼多辛苦死那麼多人值得嗎?……”  

    ——生蹼時代那個著名的小雜種滔滔不絕的疑問惹得他心情煩悶,便啐一口唾沫,從糙地上站起來,不忘記拍拍屁股上沾著的糙屑,對準低頭吃糙的遠處的牛群走去。

    生蹼的小雜種睜著黑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的背影,一直望酸了眼睛,把他送進了暮色沉沉的墓地里。他——就是小雜種?——他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坐在那裡?——就叫他小雜種吧,坐在那裡……

    就算他坐在那裡放牧牛羊吧——所有的講述,總是被一代一代求知慾過分強烈、性情又特別著急的小傢伙打斷——這也是革命傳統代代流傳的一種表現形式。

    天眼見著就要黑了,牛羊自動地靠攏過來,母牛藍色的眼睛裡憂傷巨大,母愛泛濫,脊樑微微躬起,牛犢子用腦門子撞擊著母牛的辱房,呱唧呱唧響。

    爺爺對我說——爺爺死去若干年啦——我對拖著黃鼻涕的孫子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跟著我爺爺到這兒來放牧牛羊,他對我說這說那的。那時的太陽比現在白,沼澤嘛跟現在差不多,三棱糙上沾著一串串油螞蚱,火紅色,一燒滋啦滋啦冒油……”  

    我孫子把一隻燒焦了的螞蚱扔在嘴裡。

    ……小雜種晃晃腦袋,我爺爺說,好像打尿顫一樣。這個小雜種每天傍黑總是坐在那個地方:往南是紅色淤泥大沼澤,往東是糙地,往西是糙地和莊稼地,北邊有個小村子。糙地上有三棵大柳樹,像三個垂頭喪氣的大漢子一樣。小雜種就坐在那兒等候那個“他”——一個黑巴魚樣的瘦男人。瘦男人總是日頭剛冒紅時從那片亂七八糟地生長著雜樹的墳墓堆里走出來,和小雜種一起玩耍,講橫穿沼澤的事——他們也燒油螞蚱嗎?——爺爺問他爺爺我問我爺爺我孫子好奇地問我——我折了一根糙棍,刮掉他的即將入口的黃鼻涕,回答道:當然!當然!

    看到孫子漆黑的眼,我的心頭浮起了一陣悲涼,一陣悲涼從容不迫地浮上我的心頭。傍晚時分,糙地雖然照樣熱咕嘟,但從沼澤吹出來的風,卻已經涼慡,淤泥的味道滲進我們的骨髓。

    一轉眼就是七十歲,夢到死人的機會越來越多,死期要到了,心裡很高興。

    ……最初,小雜種坐在那兒,用糙棍捅螞蟻窩,瘦得像一道黑煙的男人在他身後冷冷地笑著。小雜種並不吃驚——因為這笑聲很熟悉,族裡的長者都是用這種聲音笑。他把一隻粉紅色的螞蟻誘到糙棍上,讓它沿著糙棍往前爬,爬到頂端,如同面臨萬丈深淵,螞蟻搔首躊躇。他感到了恐怖。一隻黑色的腳,宛若一隻獨立的怪物,漫過他的肩頭伸到他的面前。他聞到腳上的味道:幽幽野jú香。螞蟻跳上他的過分突出的腳趾,很快地往上爬,爬過腳背,爬上腳踝,看不見了就扭脖子回頭:黑瘦的男人青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堅硬的唇邊漾著青苔狀的微笑,嘴裡是兩排鋼鐵牙齒……  

    我爺爺對我說:小雜種打量了黑色男人一會,冷不丁地問:“你是誰?”黑色男人回答:“我是我。”他們倆就這樣認識了。第一天什麼也沒說,第二天什麼也沒說,第三天上,傍黑了,黑色男人說:“明天我給你說件事。”

    “說的是馬駒穿過沼澤的事嗎?”我孫子好奇地問,“馬駒為什麼要過沼澤?沼澤南邊難道沒有好糙讓它吃嗎?……”

    “不許打岔!”我爺爺對我呵斥,我對孫子說,“不許打岔!”

    糙地上……油螞蚱蹦來蹦去,我稚嫩的皮膚被油螞蚱彈打得生痛……我蒼老枯槁的皮膚上站著一隻油螞蚱,火紅鮮亮的顏色,油潤有光澤,它如同玉石雕就,活脫脫一個寶貝物兒,它腳上的吸盤弄得我皮痒痒,抬手擦掉了它……爺爺,螞蚱碰得我肉痛,孫子哭咧咧地說著。我們到三棵柳下去吧,那裡糙少螞蚱也少。

    我被爺爺講述的黑色男人吸引著,幾乎見到了他的面容,頭髮蓬鬆著,恰如一股黑煙……爺爺打死了站在他胳膊上的油螞蚱,領我到了三棵柳下。  

    ……第三天一大早,小雜種就來到了這裡,把兩頭黃牛十二隻綿羊散漫在糙地上吃糙,他坐在樹下等黑色男人。糙上露珠扎著綿羊們的嘴,它們啊啾啊啾地打著響亮的噴嚏。日頭剛一冒紅,黑色男人就出現在小雜種面前。小雜種問:“你吃了飯啦沒有?”黑色男人說:“我喝了一巢蜜。”——一巢蜜是多少?鬼知道!鬼知道一巢蜜是多少——我給你講個馬駒過沼澤的故事吧!很早很早以前啦,有一群人趕著一匹母馬從南邊過來,走進沼澤之後,母馬生了一匹馬駒子,紅色的,緊接著母馬就死了,就剩馬駒自己了。那群人也死了若干,最後剩下一個小孩,男孩。男孩和馬駒抱在一起,嗚嗚地哭起來,哭呀哭呀,把眼淚都淌干啦……

    小雜種夜裡睡得不好,不由打起呵欠來。

    黑色男人說:“好好聽著!孩子!”

    小雜種說:“這故事一點也不好聽!你騙我一大早跑來,連飯都沒顧上吃,你領我吃蜂蜜去。”

    黑色男人從地上揪了一朵花,撕了兩片糙葉,放在手心裡揉搓爛了,吹了一口氣,往空中一揚,一群蜜蜂飛舞著。在一棵糙上壘了一個窩。采來花粉、海水、屎尖——最甜的東西要用最臭的東西來造——釀出一巢蜜,給小雜種吃了。吃了蜜,小雜種不困啦也不餓啦,聽黑色男人繼續講。

    ……小馬駒用舌頭舔舔小男孩的臉,說:小哥哥,別哭啦。小馬駒是母的,兩隻大眼藍汪汪的,雙眼皮,長睫毛,鼻唇又嫩又紅,像玫瑰花瓣一樣。小男孩摸著馬駒的臉,說:小妹妹,我聽你的話,不哭啦。我比你大,我怎麼能哭呢?男孩和馬駒找了塊硬地方,吃了一點東西:馬駒吃糙,男孩吃糙籽。吃飽了,就一起跋涉沼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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