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一隻鐵皮水桶不知掛在馬車的哪個部位了,反正車上是“咚咚咣咣”地亂響。真正高速行駛的馬車是一蹦一蹦地跳躍著前進,遠遠看上去,像是騰雲駕霧。三匹馬高揚著頭,鬃毛直豎著,尾巴像掃帚爹煞開,口吐著白沫,十二隻鐵蹄刨起煙塵,車輪子捲起煙塵,一捆掛在車尾巴上的掃帚揚起煙塵,車馬後邊交織成一個瀰漫的灰土陣。幾隻雞被驚飛起來,“咯咯”叫著飛上牆頭,有一隻竟暈頭轉向鑽進車輪下,被碾成了一堆肉醬。鎮子西頭那幾個男子漢泥菩薩一樣呆著。劉起從那捆掃帚下邊爬起來,掉了魂一樣站著。劉起媳婦倚在牆上,滿臉都是淚水。光腚猴子們的戰鬥已進入膠著狀態,一個個喘著粗氣流著汗,身上又是泥又是土,只剩下牙齒是白的。
站崗的大兵張摹長打了一個寒戰,熱汗涔涔的身上爆起一層雞皮疙瘩。他焦躁地在哨位上轉著圈,像一隻被拴住的豹子。他突然亮開京劇小生的嗓門喊著:“孩子們,閃開!”孩子們不理他的茬,在路上照滾不誤。這時,他看到栗色兒馬瘋狂的眼睛和圓張的鼻孔。他想高叫一句什麼,可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把衝鋒鎗向背後一轉,一縱身,像一隻老鷹一樣撲到栗色兒馬頭上,抱住了馬脖子。慣性和栗色兒馬瘋狂的衝撞使他滑脫了手。他憑著本能,也許是靠著運氣就地打了一個滾,車輪擦著他的身邊飛過去。完了!他想。馬車離孩子們還有一百米。還有九十米。八十米……
孩子們終於從酣戰中醒過來,他們被汗水和泥土糊住了眼,被勞累和驚恐麻痹了神經。他們呆呆地站在路上。甚至有幾分好奇地迷迷懵懵地望著飛馳而來的馬車。“三匹馬!是我爹的三匹馬!”柱子想。他很想把這想法傳達給夥伴們,可小嘴唇緊張得發抖,心裡像有隻小兔子在碰撞,他說不出話來。
還有七十米。我到底是離開了哨位,我又犯了紀律。我盡了良心,我沒有辦法了。他想,再有十秒鐘,根本不用十秒鐘,這車快得像一顆飛趲的子彈。他的腦袋裡忽然像亮起了一道火光,他興奮得手哆嗦。他不知道衝鋒鎗是怎樣從背後轉到胸前的,好像槍一直就在胸前掛著。他幸虧沒有忘記拉動槍機把子彈送上膛,幸虧保險機定在連發位置上,他連准都沒瞄,以無師自通的抵近she擊動作打了半梭子彈。他眼見著那匹栗色馬一頭扎倒在路上,棗紅馬緩慢側歪在路上,黑轅馬凌空躍起,在空中轉體九十度,馬車翻過來扣在地上,兩個車軲轆朝了天,“吱吱嘎嘎”轉著。黑轅馬奇蹟般地從轅杆下鑽出來,一動不動地站在兩匹倒地的梢馬面前。灰土煙塵繼續向前沖了一段距離,把那七八個男孩遮住了。
槍聲震動了被褥暑折磨得混混沌沌的小鎮,也驚醒了鎮西頭那幾條漢子。他們,劉起,都跌跌撞撞地衝上前來。槍聲也驚醒了駐軍最高首長魯排長和全體戰士。戰士們穿著大褲衩子衝出營院,魯排長一見正往這兒匯攏著的大男小女,急忙下令統統回去穿軍裝,他自己也是赤膊上陣,所以一邊往回跑,一邊怒吼,“張邦昌,你這個混蛋,你等著!”
張莘長好像沒聽到排長的話,端著槍走到馬跟前,他感到疲倦得要命,腳下仿佛踩著白雲。
栗色小兒馬肚子被打開了花,半個身子浸在血泊里。它的腦袋僵硬地平伸著,灰白的眼珠子死盯著藍得發白的天,棗紅馬腹部中了一彈,脖子中了一彈,正在痛苦地掙扎著,脖子拗起來,摔下去,又拗起來,又摔下去。那雙碧玉般的眼睛裡流著淚,哀怨地望著張摹長,黑轅馬渾身血跡斑斑,像匹石馬一樣站在路邊,垂著頭,低沉地嘶鳴著。
他一陣噁心,腔子裡湧上一股血腥味,他想起適才攔車時胸口被兒馬猛撞了一下子。他看到排長已經跑過來。他看到一大群老鄉正蜂擁過來。他再次端起槍,背過臉,槍口對準棗紅馬的腦袋,咬著牙扣動了扳機,隨著幾聲震耳欲聾的槍響,隨著槍口裊裊飄散的淡藍色硝煙,他的眼裡流下了兩行淚水。
“下掉他的槍!”他聽到排長在對戰友們下命令。
“我的馬噸!我的馬……”他聽到那個高大漢子哭喊著。
“這是我爹!爹!”他聽到那個泥猴一樣的小男孩對著夥伴們炫耀。
他還聽到遠遠地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這哭聲十分婉轉,在他耳邊縈繞不絕,裊裊如同音樂。他還聽到人們七嘴八舌的、七粗八細的、七長八短的、一驚一咋一板一眼一揚一抑的呵斥、辯解、敘述、補正之聲。這一切也許他都沒有聽到,他的槍沒用“下”就從手裡鬆脫了,他口吐鮮血,倒在地上,他恍惚覺得躺在一團霓虹燈色的雲朵上,正忽悠悠地向高遠無邊的蒼穹飄揚……
黑馬長嘶一聲,抖抖尾巴,沿著玉米林夾峙著的黃土大道慢慢地極不情願地戀戀不合地向前走去。黃的土,綠的禾,黑的馬,漸漸融為一體,人們都看著,誰也不開口說話。
一九八三年十月
1927年4月的一天,我爺爺扛著鋤頭到田裡去鋤小麥。從頭年秋天開始,跨過一個漫長的冬季和一個荒涼的春天,幾乎沒下一點雨雪。河流乾涸,池溏見底,一堆堆蝌蚪乾死在臭水坑裡。井水落下去一扁擔。街道上塵土飛揚。南邊膠州嶺地人畜飲水發生了困難,早幾日已有馬車拉著大缸和牛皮口袋來村里拉水。村長馬大爺看看村里那口唯一能飲用的井中水日漸下落,便派人手持棍子站在井邊護著。任憑那些拉水的膠州人怎麼樣苦苦哀求,馬大爺也不許他們再從井裡打水。爺爺扛著鋤頭走在街上,有人問他:管二,還鋤啥呢?麥苗子都能點著火了。爺爺說:閒著心煩,到田裡去轉轉。走進自家的麥田,爺爺感到心灰意懶。他看到那些麥子只有一虎口高,頂上挑著一個蒼蠅那麼大的穗。完了,爺爺想,大歉收已成,連種子也收不回來了。爺爺對我們說:咱家的麥子還是長得好的呢,甭管大小還算有個穗兒,弄好了興許還能打上半斗“螞蚱屎”,大多數人家的麥子連穗子都沒秀出來就“雞窩”了。爺爺站在麥田裡,放眼望去,看到三縣交界處的寬廣土地一片荒涼景象。往年這時候,應該是麥浪翻滾、禾苗蔥綠;可今年此時,只有那些極其耐旱的茅糙和小蘄頑強地挑著一點綠。乾旱使土地返了鹼,溝畔和荒地里一片銀白,好像落了一層霜。爺爺坐在黑土地上,裝上了一袋旱菸。苦辣的煙霧嗆出了他的眼淚。爺爺的心裡比那旱菸還要辛辣。擦擦眼淚,看到眼前那幾棵垂死掙扎的野糙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蚜蟲。幾隻火紅色的大螞蟻扛著蚜蟲跑來跑去。爺爺挖了一把黑土,用手攥著。他感到黑土又硬又燙,好像從熱磚窯里抓出來的。田野里熱浪滾滾,陽光毒辣,令人不敢仰視。高遠的天空萬里無雲,只有在遙遠的地盡頭,好像有一些似煙似霧的東西在裊裊上升。一聲烏鴉叫,聲如裂帛。天越旱鳥越少。前幾天還有成群的麻雀跟著膠州拉水的馬車低飛,這幾天也不見了蹤影。村子裡那眼水井壁上,每天都撞死若干鳥兒,有麻雀,有燕子。為了保持井水的衛生,不得不用一個木輪車的花軲轆蓋住了井口。現在麻雀沒了,燕子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只剩下些黑烏鴉和人作伴。乾渴已極的烏鴉經常跟人從桶里搶水喝,但搶到水喝的機會並不多。它們暈頭轉向地瞎飛著,有的飛著飛著就死了,像石頭一樣掉在地上。遠處響起了槍炮聲,不知是誰的軍隊跟另一個誰的軍隊打仗。天災加人禍,百姓在死亡線上掙扎,也就沒有心思去管打仗的事。就在這一天,爺爺親眼看到了大批蝗蟲出土的奇景。這種奇景,所有的書上都沒有記載。因為是我爺爺親口所說,所以我深信不疑。
爺爺在他的有生之年起碼給我們晚輩講述過一百遍關於蝗蟲出土的情景。
他攥著一把滾熱的黑土,坐在麥田裡抽菸,不經意地一低頭,忽然看到腳前有一片乾結的地皮在緩緩升起。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急忙搓眼定睛,那片地皮還是在緩緩上升。緊接著,那片地皮像焦蘇的瓦片一樣裂開,一團暗紅色的東西長出來,形狀好像一團牛糞。爺爺心中好納悶。他是他農業知識相當豐富的人,也不知道地里冒出來的是個什麼東西。他蹲起來,仔細觀察,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那團暗紅色的牛糞似的東西竟然是千萬隻螞蟻似的小螞蚱。這些東西雖小,但一切俱全,腿是腿眼是眼,極其袖珍。三步之外看,是一團牛糞在陽光下閃爍怪異光芒,近前一看,只見萬頭躦動,分不清個兒。爺爺膽戰心驚地看著那團螞蚱慢慢膨脹,好像曇花開放。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發現奇蹟的興奮促使他轉動頭頸想找一個人交流驚嘆,但田疇空闊,渺無人跡。地平線猶如一條銀蛇在翻騰起舞,陽光炙熱如火,高空鳥鳴驚心,軍隊在遠處開槍放炮,沒有人來關心螞蚱出土的事。但我的爺爺還是跳起來,大叫一聲:螞蚱!螞蚱出土了!
爺爺一聲未了,就聽到眼前那團膨脹成菜花形狀的小螞蚱啪地一聲悶響,向四面八方飛濺。它們好像在一分鐘之內就學會了跳躍。頃刻之間,爺爺的頭上臉上褂上褲上都沾滿了螞蚱。它們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爺爺臉上發癢,抬手摸臉,臉上頓時黏膩膩的。初生的螞蚱很是嬌嫩,觸之即破。爺爺手上和臉上都是它們的屍體。爺爺聞到了一股陌生的腥臭氣。他拖著鋤頭,倉惶逃出麥田。他看到,在麥壟間東一簇、西一簇,都是如牛糞、如蘑菇的暗紅螞蚱團體從乾結的地皮下凸起來。膨脹到一定的程度它們就爆炸。在四周的嘭嘭爆炸聲里,低矮的麥稈上、黑瘦的野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蠕動的小螞蚱。有一隻小螞蚱停留在爺爺的指甲蓋上,好像故意讓他欣賞似的。爺爺仔細地觀察著它,發現這個暗紅色的小精靈生長得實在是精巧無比。它那么小巧,那麼玲瓏,那麼複雜。做出這樣的東西只有老天爺!爺爺渾身刺癢起來,起初他還摸肩擦背,後來便亂蹦亂跳。他的心中,又是煩躁又是恐怖,仿佛身臨絕境。儘管遠近無人,但他還是又一次大聲喊叫:
出土了!出土了!神螞蚱出土了!
在他的眼前,又有一個馬蹄那麼大的螞蚱團在膨脹,隨時都會爆炸。他揮起鋤頭,對準那團螞蚱砸下去。只聽到啪唧一聲響,像稀牛屎一樣濺出去。鋤刃也從鋤鉤上脫下來。低頭撿鋤刃時,他又一次嗅到了那股陌生的腥氣。他被那腥氣熏得迷迷糊糊,一手捏著鋤刃,一手拖著鋤槓,六神無主地往村里走去。他目光迷茫,丟魂落魄,嘴裡念叨著:毀了,這下毀利索了,神螞蚱出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