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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就要悠閒地、像我在家鄉牧牛時那樣從牛背上跳下來一樣從地雷上跳起來,但這時,伏在窪地里的戰友們慢吞吞地爬起來,他們一個個被炮火硝煙熗黑了臉,他們的迷彩服破破爛爛,周身沾著爛泥,他們精疲力竭地往下撤,踉踉蹌蹌,慌慌張張,好像隨時都會摔倒的樣子,原來即便是勝利者的撤退,也不像電影上演的那樣從容大方。這時,我恍若夢醒,知道戰鬥已經勝利結束,我們摸爬滾打吃盡千般苦頭演習過的這場拔點戰鬥像閃電一樣結束了,而我,竟然還別彆扭扭地坐在越南人的地雷上。
清醒過來的越軍開始往山頭上開炮,他們知道躲在掩體裡的自己人都停止了呼吸,所以他們毫無顧忌地炮轟著自己的陣地。彈片疾飛,把空氣撕扯得裂帛般響。散開!散開!我們突擊隊的隊長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他戴著花花綠綠的鋼盔,臉龐顯得很短。一顆炮彈在離地一米處爆炸,三個戰友飛上了天,我們隊長身體瘦弱,所以他飛得最高。後來我想,這個省略了大前提的三段論未必正確。我們隊長生前曾批評我喜歡亂下結論,我說我學過形式邏輯,我們隊長說形式邏輯學得二五眼比不學形式邏輯還要可怕、可惡、可恨。
①在同樣的爆炸氣浪衝擊下,身體重量最輕的人飛得最高。(大前提)
②我們隊長身體瘦弱。(小前提)
③所以他飛得最高。(結論)
我查閱了形式邏輯辭典,知道我犯了若干錯誤。我感到我對不起隊長,他可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的,他的邏輯嚴密,像鋼鐵長城一樣無法突破。為了哀悼隊長,我深刻地對照檢查我的邏輯錯誤。第一,我在小前提中偷換了概念,“身體瘦弱”,並不一定“身體重量最輕”。進一步討論,外觀上瘦弱並不一定本質上瘦弱,我們隊長的瘦弱僅僅是外觀上瘦弱,他跑起來比野兔子還要快,他在單槓上像風車一樣旋轉,他和人家掰手腕曾經把人家的手腕子掰斷過,他吃飯從來不咀嚼,他消化能力好,我們認為他吃鋼錠拉鐵水,吃石子拉水泥,我們隊長其實是鋼筋鐵骨。第二,我的大前提概括不全,我忘記了風向、地勢、角度諸因素。
我們的隊長在爆炸氣浪中飛快地上升,是我親眼看到的。他的四肢優雅地舒展著,他的臉上陽光燦爛,他的迷彩服上五彩繽紛,鮮紅的血珠像一片片飄零的花瓣輕俏下落。我認為隊長是一隻從烈火中飛升起來的金鳳凰,他的羽毛燦爛,他一定是到太陽里去叼金子去了,這是我奶奶在淒涼的星光下多次講給我聽過的故事,那時候夜深如海,籬笆上蟈蟈嗚叫,清淨的露珠從星星的fèng隙里滴下來。我堅定不移地認為,沉重地落下來,摔在泥濘里的不是我們隊長,或者,那僅僅是我們隊長的軀殼,我們隊長的靈魂已經飛升,輕颶飛升,他的翅膀上流光溢彩,美麗非凡。
隊長飛升上天那一瞬間,我忘記了屁股下坐著的地雷c我像灌木叢中被驚起的麻雀,斜刺里she向我們隊長,我的嘴裡還高叫了一聲隊長。隊長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雖然隊長經常毫不留情地踢我的屁股,但我還是認為隊長像我的親哥哥一樣。我跳得也很高,我只是感覺到屁股上被猛託了一把,然後天空和大地調換了幾次位置。我一頭扎在野糙里。
真的,老紅軍爺爺,不是騙您,我本來是可以立大功當大英雄的!我赤裸裸地站在老紅軍面前,好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樣。
他說,小鬼,戰爭嘛,戰爭中什麼怪事都有,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一二。師一個戰士把一顆子彈打進了一個日本士兵的槍口裡,你信不信?我被一顆子彈把傳宗接代的工具打掉了,你信不信?你快進池裡去泡著,讓你的屁股慢慢往外長。
我戰戰兢兢爬進滾燙的溫泉水,屁股又痛又癢,額頭上汗水淋漓。
躺在池裡,我和老紅軍處於同一平面上,溫泉里升上去的霧氣如同旋轉的華蓋,籠罩在我們頭上。我看著老紅軍,他有一顆又大又圓的頭顱,鼻子通紅,眼睛明亮,閃爍著智慧狡猾之光。他在水裡俯著,手刨腳蹬,酷似蟾蜍游泳。
我的屁股上熱辣辣的疼痛,我想起長牙護士讓我意守屁股生長屁股的叮囑,便意守屁股,幻想著屁股像出土的竹筍一樣滋滋生長。但越是意守屁股,它越是疼痛,發麻發癢。老紅軍孜孜不倦地練著蛙泳,我猜想這是他發明的一種水中健身體操。
我把意念從屁股上移開,問老紅軍:老爺爺,您會游泳嗎?
他操著一口濃重的閩南話說:會游泳?會游泳早就淹死啦。
老紅軍對於戰爭的回憶支離破碎,但滔滔不絕。他說過糙地前夕,他們渡過一條河,河水滔滔,河名阿壩。隊伍過河時,正值河水暴漲,過河的戰友們起碼有一半被淹死。有一一個水性極好的連長,一到河心就沉了下去,老紅軍說連長沉下去前回頭望了他一眼,好像示意他不要下河,又好像命令他立即下河。突然間河邊剩下寥寥幾個人,有蹲著的,有站著的,全是六神無主,心慌意亂的樣子。他坐在河邊糙地上,望著滾滾的河水,想起了家鄉,想起了剛剛被淹沒的連長在河裡洗澡時的情景。後來他想起了乾糧袋裡還有一碗炒焦了的青稞麥,肚子咕嚕嚕響。河裡水聲響亮,他連狗刨水也不會,下河必死無疑。淹死了也要做個飽鬼,他說,我從乾糧袋裡抓著青稞麥咀嚼著,越嚼越香,越嚼越餓,起初是一把一把地嚼,後來是一撮一撮地嚼,最後是一粒一粒地嚼。我回頭看到沒過河的人都在一粒一粒地咀嚼著青稞麥。一抬頭看到紅日西沉,乾糧袋都翻過來了,下河的時候到了,這時奇蹟發生,河裡的水突然跌落,遠處的河面上露出了一座木橋,我們都從河邊糙地上蹦起來,剛吃了青稞麥,渾身是勁,飛跑著過了橋,去追趕隊伍,這時後悔著不該一次把所有的青稞麥都吃光。你們現在打仗,大米白面隨你們吃,好槍好炮隨你們放,打的都是林彪式“短促出擊”!
他停止蛙泳,從水池子裡爬出來,站在白瓷磚鋪成的地面上。我看到了子彈留給他的痛苦疤痕。他意識到了我看到了什麼,他說:這就是戰爭,沒有那麼浪漫,戰爭不浪漫,革命是浪漫的。你小子丟了一瓣屁股,是馬克思看你年輕。
過了河,追了一晚上部隊,追上了。第二天早晨餓得就不行了,野菜樹皮都被前邊的隊伍吃光了。當然當然,你說的也對,有時前邊的隊伍也留給後衛部隊一些糧食,有時餓急了就顧不上了。
我是五軍團,軍團長羅炳輝,從奴隸到將軍,羅胖子,那匹馬被他騎得瘦骨伶仃。羅炳輝過河時差點淹死,是拽著馬尾巴掙扎到對岸的。
聽到他說起羅炳輝這個赫赫戰將,我心中崇拜的英雄,竟然差點淹死,那麼狼狽,我的感情上難以接受,便從池中折起身,怒吼:你侮蔑紅軍!
你見過紅軍嗎?
見過。
在什麼地方見過?
在電影上。
電影是革命浪漫主義,不能信的。
老紅軍嚴肅地教育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麼雅致,那麼文質彬彬。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我說這是毛主席的話,他說是毛主席的話,毛主席過糙地時躺在擔架上讓人抬著走,頭髮老長,臉皮灰黃,毛主席也餓得肚子咕轆轆響。我問他聽到毛主席的腸子咕轆轆響了嗎?他說昕到沒聽到都一樣,反正毛主席過糙地時也餓得半死不活。
老紅軍索性不進池子了,光溜溜地站在我的水療池邊上,像話劇演員一樣為我表演著他在過糙地之前的革命歷史。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理,因為真理都是赤裸裸的,老紅軍就是赤裸裸的。
頭天過了阿壩河,第二天,被飢餓折磨著,滿街找吃的,像一條餓瘋了的狗。糙根樹皮都被吃光了。找老百姓?在中央蘇區還可以,可是我們失敗了,我們在撤退,國民黨誣衊我們青面獠牙,殺人放火,老百姓早就跑光了。我徜徉在街上,忽然,有一股焦香的味道爬進我的鼻孔,我循著味道前行,曲曲彎彎,左拐右拐,來到一個馬廄。我們的衛生隊長正用一盤手搖小石磨粉碎炒焦的青稞麥。我使勁地搐動著鼻孔,湊到石磨前,沒話找話地說:衛生隊長,您磨炒麥?衛生隊長警惕地看我一眼,不說話。我說衛生隊長炒麵一定比炒麥好吃吧?衛生隊長低頭搖磨,不理我。炒麵的香味像小蟲子一樣在我的鼻孔里爬,在我喉嚨里爬。我伸手抓了一把炒麵掩到口裡,炒麵嗆得我連聲咳嗽,我雙手捂著嘴,生怕把炒麵浪費掉。咳嗽平息,炒麵進肚,飢餓更加強烈,我望著衛生隊長,衛生隊長也望著我。我的眼裡流出了眼淚,衛生隊長的臉神經質地抽搐著。
我站起來,晃晃蕩盪地向馬廄外走去,我聽到了阿壩河裡澎湃的水聲。身後有腳步聲,是我們衛生隊長,他拍了一下我的肩頭,說:同志哥,不是我小氣,你知道,有那把炒麵,我也許就過了糙地;沒有這把炒麵,我也許就過不了糙地。
我知道衛生隊長說得不錯,關鍵時刻,一把炒麵就能救一條性命。
我一把炒麵也沒有,我的乾糧袋翻了個底朝天,糙地茫茫無邊,我是註定過不去啦。突然,有個人跑來對我說,八連在西村起出了一窖糧食,還沒分配。我想起八連的指導員胸口受傷那天,是我把他從火線上背下來的,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跟他要糧,跟誰要糧?
我飛跑到八連,找到指導員,拍著空空的乾糧袋說:指導員,您救我一命吧!
指導員把我帶到糧囤邊,我急急忙忙脫下一條單褲,把褲腿紮緊。指導員摘下我的乾糧袋,當著兩個持槍護衛糧囤的戰士,用一隻小搪瓷碗往我的乾糧袋裡裝糧食,他用一塊小木板,把每一碗糧食都颳得平平的。一碗兩碗三碗,六碗七碗八碗。兩個站崗的戰士目光灼灼,使我脊背一陣陣發涼。裝了八碗後,指導員說:行嘍,同志,不能多給你啦!指導員轉過身去跟兩個站崗的士兵說話,趁著這個機會,我又趕緊盛了一碗糧食裝進了乾糧袋。
溫泉水涼了,水療室里霧氣消散,老紅軍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我說,老革命,快披上衣服,防止感冒。
他說,我從來不感冒。你聽我說,我要用親身經歷過的鐵的事實,粉碎你頭腦中的虛假革命浪漫主義觀念,幫你樹立真正的革命浪漫主義觀念。
他跳進池子,拔掉塞子,放掉涼溫泉,換上熱溫泉。他讓我也換水,他說水不熱血液不循環,要生出新屁股比登天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