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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想知道打麻灣的事,那是陰曆的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頭著好幾天部隊就不安穩了,又是殺豬,又是殺羊,又是包餃子。我跟你三老媽也吃得嘴唇上油汪汪的。那些日子,當兵的走起路來都蹺腿蹺腳,馬也亂叫,馬也知道要打仗了。
二月初一夜裡,隊伍就開拔了,滿街的馬蹄聲,腳步聲。你三老媽哭了呢!
天要亮的時候,東南角上傳來了槍聲,起初那槍聲像颳風一樣,後來又像下雨一樣。
誰也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子了。麻灣駐著二百多日本鬼子,黃皮子有七八百。這一仗從早打到晚。吃過晌午飯時,傷員就送下來了。小唐就是第一批送下來的。她的褲子上淨是血,臉蠟黃蠟黃。一見你三老媽,小唐就嗚嗚地哭起來了。
傷員一批批送下來,街上儘是擔架,滿街的哭叫聲。
槍聲炮聲,響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時才靜下來。半夜時,響起了敲門聲,你三老媽急忙跑出開門。
姜司令他們回來了,電棒子亂照,賊亮賊亮。後來點起了燈,幾個勤務兵去打水洗臉。
燈光影里,姜司令他們都悶著頭抽菸,沒有人說話。參謀長呂頌華纏著自布的胳膊吊在脖子上,他的臉鐵青。這一仗沒打好,麻灣沒打開,聽說姜司令損失了五百多人。
人們都說姜司令受了美國飛行員的慫恿才去打麻灣的,呂參謀長不同意強攻麻灣。
打麻灣後不久,美國飛行員被送走了,有人說送重慶了,有人說送延安了。那傢伙有個古怪的名字,叫什麼“巴死”。
打麻灣的事沒有親眼見,不敢亂說,前街上許聾子去抬擔架了,回來後,痴痴巴巴了好幾年,你去問問他吧。
我的屁股正巧墎在越軍埋設的一顆小香瓜那麼大的地雷上,我一坐下時就聽到——就感覺到一聲細微的嘆息,好像有一個小彈簧被我的屁股壓縮得很緊張,我立刻知道十分倒霉的事被我撞上了。我坐在了地雷上,那聲細微的嘆息是地雷的嘆息。天當中午,南方的太陽毒辣兇狠,密集的野糙和灌木在我周圍蓬勃生長,裊裊濕氣,沿著蔥綠葳蕤的植物梢頭上升,百鳥鳴囀,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坡上盛開著一團團血一樣的杜鵑花,我軍的炮火在幾分鐘前一齊吼叫,把那個小山頭打出了好些個窟窿。我們本來是跟著炮彈往越軍的地窨子裡扔手榴彈的,我本來是背著火焰噴she器往越軍的貓耳洞裡噴she火焰的,可是,我的命運不濟,我一跤跌倒我就知道坐在地雷上了。我們是沿著火箭清掃出來的道路向山頭進攻的,但我還是坐在一顆地雷上,可見火箭排雷也他媽的不是一掃而光,世界上沒有絕對可靠的事情,你認為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肯定是能夠發生的事情,這才是世界。我坐在一抬腚就註定無腚的地雷上,咒罵著火箭排雷的缺德,我不是不知道我罵得沒有道理,我只是覺得有點窩囊,所以罵人僅僅是一種發泄鬱悶的方式,並無實際意義。連美國的太空梭都在太空中爆炸了,中國的火箭排雷漏網一個地雷有什麼稀奇。參軍前我們家一匹母騾生了一匹小騾子,我們以為這匹小騾子是個怪異,不久又聽說東村里一頭黃牛生了一個小男孩,南村里一隻母貓生了一窩小耗子,我們家的母騾生的小騾與黃牛生的男孩母貓下的耗子比較起來算什麼怪異呢?世界這麼大,什麼事不會發生昵?尤其是在戰爭中,什麼怪事不會發生呢?
我帶著千瘡百孔的多半個屁股來到溫泉療養院療養,我可憐巴巴地問一個很漂亮又很嚴肅因此十分可怕的小護士——當然是女的——醫生,我問(我總結了一條經驗,見了醫療單位的人一律稱呼醫生保准沒人不高興)我的屁股能長出來嗎?那個護士把漂亮的眼睛從晚報上摘下來,看了我一眼,說:世界上什麼樣的奇蹟都可能發生,你聽著,晚報上說,台灣阿里山區一個老年婦女一夜之間頭上生出兩隻金光閃閃的角。瀋陽市一個姓王的青年婦女兩隻大辮子長達二米八十六公分,梳頭時要站在一個特製的高凳上,一節一節梳理。蘇聯古爾吉斯有一位婦女,肚臍眼裡經常分泌出小顆粒的金剛石。你好好洗我們的溫泉,我們的溫泉里包含著多種人體發育必需的礦物質,沒事你就到池子裡泡著去,泡在池子裡你什麼都別想,練太極拳要意守丹田,你洗溫泉要意守屁股,你一定要堅信,我能生出屁股,我一定能生出屁股。
療養院對我特別優待,讓我和一個三0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共用一間水療室,水療室里有兩架藤床,兩雙拖鞋,兩個衣架,兩個水療池子,地面都鋪了瓷磚,乾淨整潔舒適。環境如此好,空氣如此新鮮,溫泉水呈杏黃顏色,似有一股蘭麝香氣。我堅信,在這間水療室里我一定能生出個嶄新的健康的屁股。跟那麼多世界性奇事比較起來,我如果不能再生出個漂亮的屁股只能怨我自己懶惰。我本來是有屁股的,我有過一次生長屁股的經驗,與頭上生角比較要容易得多;我的屁股還殘存著一部分,就像被砍伐的樹木,樹幹雖倒,樹根猶在,只要營養足夠,就沒有理由不生長。
進行溫泉水療的第一天,我就和那個老紅軍混得像爺爺與孫子一樣熟。那個既漂亮又嚴肅的小護士告訴過我,這個老紅軍天真活潑,超級幽默,一點都沒有老革命盛氣凌人的架子,喜歡無窮無盡地開玩笑,是個典型的“革命浪漫主義”。我說,醫生姐姐,是不是“革命樂觀主義”比“革命浪漫主義”更確切些。小護士嚴肅地說:小男孩,小傻瓜,你懂什麼?你多大啦?我說:我什麼都懂!我十九歲零三個月啦!小護士齜牙一笑,我忽然發現她兩顆門牙很長很尖銳,我猜想她吃了至少十噸西瓜,啃瓜皮把門牙練長了。但這兩顆長門牙生在她的嘴裡顯得嚴肅活潑,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精神。她笑的時候,鼻子上的表情極像我的媽媽。我從前線上撤下來,媽媽去醫院看我,媽媽撫摸著我的耳朵,淒涼一笑,她的鼻子上布滿皺紋。小護士笑的時候,鼻子上同樣布滿皺紋。她不笑了,鼻子上的皺紋立刻消失,嘴唇抿緊,長牙亦不見。她說:“我四歲的時候,已經背熟了自居易的《長恨歌》,那時候,你還在你媽媽的子宮裡喝羊水呢!你應該知道,”革命樂觀主義“是一種精神,”革命浪漫主義“是一種人格!去去去,找老紅軍水療去吧,見了他就叫老爺爺,然後學一聲貓叫。
她把我推出值班室,拿起電話聽筒,咯吱咯吱地撥號。電話要通,我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在電話里響,我心裡酸溜溜的,恨電話里那個男人。我抬起腿,踹了一腳值班室的門,然後一瘸一顛地走下樓梯。
在去水療室的路上我想,等我把新屁股長出來,一定要向長牙小護士展開猛烈進攻,我要跟她結婚,讓她給我生個門牙頎長、鼻子上有皺紋的兒子。
水療室里霧氣騰騰,右邊的藤床上散亂地扔著一堆衣服,右邊的池子裡有潑剌剌的水聲,我蹲下,蹲在無蒸氣的空間裡,看到一個肥大的老頭子在水療池中蛙泳。我遵照著現在是管轄著我的小護士將來要受我管轄的妻子的教導,大叫一聲老爺爺,然後,學了一聲貓叫。本來我想學的是天真的小狸貓的叫聲,叫出口來,竟變成大黑貓發情的嚎叫。
老頭子吸了一口溫泉水,腮幫子鼓得像兩個小皮球,我還以為他要把水咽到肚子裡去呢,他卻把水噴到我身上,水柱筆直有力,說明他肺活量相當大。他“汪汪”叫了兩聲,惟妙惟肖的一隻小狗的叫聲。
我叫“咪嗚”,他叫“汪汪”。咪嗚——汪汪——眯嗚——汪汪——咪嗚汪汪咪嗚汪汪,咪嗚汪汪合鳴著,我們的友誼從此開始。
小鬼,快脫衣服。他催促我。傷殘之後,我一直羞於將殘缺不全的屁股示人,事到如今,顧不上羞恥,沒有屁股是我肉體上的恥辱是我精神上的光榮,我的屁股在溫泉水裡泡泡何況是能再生的。我脫了衣服,站著,我的頭瀰漫在團團簇簇充滿硫磺氣息的蒸氣里,我什麼都看不見。我的屁股在沒有蒸氣的空間裡,那裡涼森森的,我知道這個老革命正在研究著我的屁股,我的神經外露感覺敏銳的傷殘屁股上有兩點麻蘇蘇的發癢,一定是他的目光。
怎麼搞的,小鬼?他的聲音從霧下傳來,重濁而淒楚。
被越軍的地雷炸的,真他媽的窩囊!我說,老革命爺爺,你說我窩囊不窩囊,我本來是第一流的突擊隊員,我本來是背著火焰噴she器沖在最前面的,我本來是要立大功的,我本來是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的,可是我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一顆抬屁股就炸的地雷上。
他轉過身來看看我,他在朦朧中對我說。我想,站在老紅軍爺爺面前就應該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樣,沒有什麼可以掩飾的,於是我轉過了身。我聽到他高興地笑起來,他說:很好很好,沒把傳宗接代的傢伙炸掉就有希望,革命一代傳一代,革命自有後來人。這是不幸中之大幸。
坐在那顆地雷上,我一動也不敢動,儘管戰後我說我之所以一動不動是怕一抬屁股引起地雷爆炸,炸傷別的戰友,影響部隊戰鬥力。這樣解釋合情合理,沒人認為我是在撒謊。我確實是個勇敢的戰士,要不是坐在了越軍的地雷上,我要麼是英雄,要麼是烈士。可是我運氣不好,我坐在地雷上,看著戰友們跌跌撞撞地向敵人的陣地衝去,道路根本不是道路,他們無法不跌跌撞撞。後來,敵人陣地上響起了手榴彈的爆炸聲,響起了噴火器的瘋狂呼嘯。戰友們騰跳閃挪,如人無人之境。在強烈的爆炸聲中,黑色的泥土像一群群老鴰漫天飛舞,起碼有兩個完整的越南人像風箏一樣飄起來,飄起好高好高,然後才慢慢下落。我遠遠地注視著這場戰鬥,鼻子一酸,眼淚像泉水一樣湧出來,我也說不清為什麼要哭。
儘管有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有從洞口裡猛烈地溢出來的兇猛火焰,有流血有死亡有鬼哭狼嚎,但是,一個奇怪的、荒唐的念頭總在我心頭縈繞:這好像只是一次軍事演習,而不是一場真正的戰鬥。真正的戰鬥在我的心目中要比這英勇悲壯得多,要兇狠殘酷得多。我總覺得我的戰友們在下意識地重複著我們在“拔點”演習中形成的一整套動作。這一定是因為我坐在地雷上的緣故。
有一段時間我很輕鬆,那時候我面前的光禿禿的山頭上異常安靜,陽光照在紅色的泥土上,紅色泥土瑰麗多姿。戰友們伏在一個山窪里,都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沒有槍聲,沒有炮聲,一切都像睡著了。難道這裡真是不和平嗎?幾分鐘前,戰友們笨拙運動的身軀,戰友們背負重載腳踏泥濘投彈噴火的可怖面孔果真存在過嗎?十幾分鐘前那一道道明亮熾熱的火箭炮彈果真劃破過南方沉鬱的天空嗎?我的屁股下果真坐著一顆一抬即炸的地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