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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帶回村的消息令村里人更加惶惶不安。那時我們的村子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一百多口人。當下就有人跑到田野里去看究竟。我父親對我們說他也跟去看了,那一年他才五歲,剛剛有了記憶力。他們沒看到螞蚱出土的奇觀。他們只看到在耀眼的陽光下,被乾旱折磨得死氣沉沉的田野突然活了。所有沒死的植物上都有螞蚱在跳躍,一陣陣細小但是極其密集的悉簌聲在茫茫大地滾動。觀看的人都感到渾身發癢,眼花繚亂,說不清哪裡不舒服。
從田野里觀蝗歸來,父親看到他母親也就是我們的奶奶在堂屋裡擺起了香案。兩根蠟燭三柱香,燭火跳躍,香菸繚繞,鬼氣橫生。奶奶跪在香案前,嘴裡念念有詞,然後磕頭不止。奶奶說螞蚱就是皇蟲,是玉皇大帝養的蟲。造字的人在‘皇’字邊上加了個‘蟲’字,就成了‘蝗’蟲。蝗蟲就是皇蟲,皇蟲就是螞蚱,翻過來也一樣。
幾天後,東南風浩浩蕩蕩,大團的烏雲也滾滾而來。空氣變得cháo濕了,傍晚時村前的池塘里散出惡臭。被褥粘膩,跳蚤肆虐,爺爺難以入睡。他對我們說那年的一切都不正常,人們總感到大禍就要臨頭。螞蚱出土以後,田野更是一片白地,連那些硬糙棍兒也被啃光了。那些小神蟲牙口可真好。爺爺說,前幾天村里還有人到叭蠟廟裡去燒香磕頭,乞求它們能夠口下留情,事實證明,這種活動毫無用處,它們根本不領這份情。男人們對女人的迷信活動不管不問,他們知道地里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供神蟲們吃了,求不求都一樣。它們總不能吃土吃人吧?吃光了能吃的,它們就該遷移了。
東南風一起,人們有了希望,但也有了憂慮。希望能下一場透雨,好種上秋苗。令人憂慮的是那些把糙梗都啃光了的蝗蟲們戀戀不肯離去,就好像等待著啃秋苗似的。
爺爺睡不著,便到院子裡踱步。東南風吹著人的胸膛,破窗戶紙在他身後啪啪地響著。風裡滿是腥氣,有土腥、水腥,更多的還是那種令人作嘔的螞蚱腥。雨來了,雨真的要來了。儘管有蝗蟲在,但被乾旱熬苦了的村民們還是興奮異常。雨越來越近了,天邊上已經有了抖動的電光。爺爺知道那不是兵們在打炮,而是雷公在搖晃手中的破扇子。爺爺暗中禱告:希望天老爺能下一場特大暴雨,抽打死那些害人蟲,同時也就解了土地的乾旱。
那夜果然下了大雨,雨里還夾雜著杏核大的冰雹。村民們都歡欣鼓舞,感謝老天爺,既解了酷旱,又消滅了害人蟲。但天亮後到田野里一看,才知道事情並不像人們想像得那樣樂觀,雨水和冰雹的確要了一些蝗蟲的小命,但更多的蝗蟲卻在茁壯地成長。它們在雨後的數天裡,便把各自的身體擴大到和大粒的花生米相似。它們一個個生龍活虎,膩膩嫩嫩,肉感強烈,令人望之生畏。現在,滿眼都是它們蠢蠢欲動的身體。那麼多的觸鬚在抖動,那麼多的複眼在閃爍,那麼多的肚子在抽搐。喝飽了雨水的大地,為苦熬了一冬一春的植物提供極好的生長機會,所有的植物都在萌生新葉,所有的種子都在破土發芽。但是,新長出的一切,都變成了蝗蟲們的美餐。它們決不挑食,它們不怕中毒,無論是有怪味的薄荷,還是有劇毒的馬錢糙,只要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就啃吃乾淨。它們齜著兩瓣紫色的大牙,嘴裡噴吐著綠色汁液,讓田野里洋溢著腥臭。蝗蟲的氣味毒化了空氣,粉碎了人們的勇氣。
雨後的大地依然光禿禿的,生出來的綠葉還不夠填螞蚱爺的牙fèng。植物們生了氣,去你媽的,我們不往外長了,看你們還怎麼吃。有本事你們變成拉拉蛄,鑽到地下來吃我們的根。它們說不往外長就不往外長了,蝗蟲們也有些焦躁不安了。它們焦躁不安的表現就是由田野往村子裡轉移。它們爬牆上屋,吃光下樹上那些新葉就開始啃樹皮。風傳豐村頭上李大人家的小兒子被蝗蟲們啃掉了半個耳朵。這個問題爺爺持否定態度。他說:蝗蟲的確很兇,但也沒凶到啃人耳朵的程度。
村頭的叭蠟廟裡和村後的劉猛將軍廟裡的香火又大盛起來。
據爺爺說,叭臘廟的正神是一匹像小驢似的大螞蚱,塑得形象古怪,人頭螞蚱身子,令人望之生畏。劉猛將軍廟的正神自然是劉猛。我查了資料,得知劉猛是元朝吳川人。曾授指揮職,帶兵剿滅江淮盜賊,乘舟凱旋,正值蝗蟲成災,民不聊生。劉猛率隊滅蝗,但越滅越多,氣得他投江自殺。有司奏於朝,授劉猛將軍之職,列入神位,專門負責為民驅蝗。但我感到這裡邊有矛盾:既然蝗蟲是玉皇大帝養的家蟲,那劉猛滅蟲不是要遭天譴嗎?怎麼還給他加官晉爵呢?這事說不清楚,我們不去管他,我們還是說蝗蟲的事。老百姓對付蝗蟲,就像朝廷對付老百姓一樣,有收買有鎮壓,軟一手,硬一手。有時單用一手,有時軟硬兼施。
我們村對付蝗蟲的手段是撫慰。先是在叭蠟廟裡燒香磕頭,供獻香糙,看看無效,又到各家湊了點錢,在村中搭起戲台,請來一個糙台班子,為蝗蟲們獻上了三台大戲。說是為蝗蟲獻戲,其實還是演給人看。我父親是那三台大戲的最熱心的觀眾。幾十年後他還對當日情景記憶猶新。他說那三台大戲是:《陳州放糧》、《捉放曹》、《武家坡》。父親對我們說當年演戲的盛況,四鄉的百姓都來看戲,台下人山人海。兒童的印象總是放大的。我不相信在當時的情況下,荒涼的高密東北鄉能集合起“人山人海”,在我的想像中,六十年前的那場為了蝗蟲們的演出大概是如下的情景:在空曠的原野里,搭起一個低矮的土台子,台上活動著幾個塗脂抹粉的人物,台下坐著或是站著幾個無聊的閒人,還有十幾個孩子,其中那個頭上扎著抓鬏就是我的父親。在演出的過程中,那些蝗蟲就蹦到舞台上,蹦到演員們的臉上,有的還蹦到演員們的嘴裡,讓他們無法開口唱戲。
也許是百姓的真誠感動了蝗蟲,也許是劉猛將軍的鋼鞭發揮了威力——最可靠的解釋是蝗蟲們同心協力地把我們高密東北鄉吃成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它們終於開始遷移了。這又是一個奇觀。看到這個奇觀的就不止我爺爺一個人了。十幾個村中的老人,包括我的父親,都給我講述過蝗蟲過河的情景。
我們村子後邊是一條膠河,村子前邊有一條順溪河,蝗蟲們要遷移,必須越過這兩條河流。大雨過後,河裡又有了半人深的水。蝗蟲們當時都有三厘米左右長,腦袋碩大,背上背著兩個‘小包袱’(發育中的翅膀),正處在既笨又丑的跳蝻階段。讓我們聽聽它們是怎樣越過河流。
據說,那天,村里人都站在河堤上,觀看蝗蟲過河。人們先是聽到田野里響起了低沉的嘈雜聲,然後便看到田野里抽搐起來。光禿禿的土地上翻滾著蝗蟲的濁浪。蝗蟲結成浪,一浪接一浪,涌到河邊來。小孩子們生怕大人看不到似地大叫著:來了來了,螞蚱神來了!這時,河裡是滾滾的流水,藍色水;河外是蝗蟲的浪涌,紅色浪。大人們面色如土,痴呆呆地看著那蝗蟲的長浪追逐著湧上河堤。颯薩灑撒,沙煞嗄唼……一批接著一批,一列跟著一列,幾千幾萬匹壓著幾千幾萬匹,層層疊疊,層出不窮。爺爺心有餘悸地說:如果蝗蟲吃土,吃掉一條河堤也不算難事。
目睹了蝗蟲過河情景的老人們補充說:蝗蟲們互相摟抱著,數不清的嘴巴里往外噴吐著墨綠色的汁液,濡染著數不清的蝗蟲兄弟。數不清的蝗蟲肢體相互磨擦著,發出驚心動魄的巨響。在河堤上看熱鬧的人都嚇破了膽,想逃跑,但是腿腳蘇軟,挪不動腳步。
話說那蝗蟲的長龍在河堤上停頓了一會,好像整頓隊伍一樣。龍體眼見著就收縮,變得堅硬、緊密,像一根根粗大松木,轟隆隆地響著,滾到河裡去了。河中頓時水花四濺,河面上遠遠近近都響起了水面被龍砸破的聲音。時當1927年5月18日,中華民國戰火連天,彈痕遍地;官僚趁火打劫,貪贓舞弊;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土匪風起雲湧,兵連禍結,疫病流行;老百姓在水深火熱里掙扎。
蝗蟲們在河水中翻滾著,猶如一條條長龍。原本如藍緞子似的河水此時變得千瘡百孔。滿河色彩,濁浪騰起,一片歡騰。
它們在眾人的密切注視下靠近對岸,然後突然迸裂,分散成千千萬萬的個體,頓時改變了對岸河堤的顏色。
最終,它們消失在對岸的茫茫原野里。眾人長吁一口氣,心中好似一塊石頭落了地,但同時又感到悵然若失。
當天下午,爺爺便到地里去播種。
半個月後,青翠的小苗子給大地披上了一層輕薄的綠裝。接下來的日子裡,天遂人願,風調雨順。到了古歷的七月份,高密東北鄉的廣袤大地變成了綠色的海洋。雖然麥季顆粒無收,但只要不出意外,再過兩個月,豐收的秋季足可以解決百姓一年的嚼穀。
誰也不敢樂觀,春天時神逝在膠河對岸的蝗蟲們留下的巨大陰影,始終籠罩在高密東北鄉上空。對蝗蟲的恐怖像石頭一樣壓著百姓的心,當然也壓迫著我爺爺的心。
在劫難逃。
蝗蟲們捲土重來那天,是農曆的八月初九。那天陽光很好,天空很藍,鳥兒很多。滿坡的高粱都曬紅了米。秋風吹拂,高粱前呼後擁,宛如大海的波浪。爺爺用木輪車往田裡運糞,他一手扶住車把,另一手提著長鞭,便不時地抽一下在前頭拉車的黑毛驢。推車送糞不用趕牲口的,這是爺爺的絕活,村子裡只有他一個能,別人不能。爺爺推了幾車糞,天已近正午。他突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拉車的黑驢也橫衝直闖,不聽招呼,好像被什麼猛獸驚嚇了似的。木輪車在驢子的斜拉下歪倒了。倒了車子,對爺爺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恥辱。他扔開車把,揮起鞭子,正要教訓毛驢,忽然看到從西北方向的天空飄來了一片暗紅色的厚雲。爺爺心中一驚,手中的鞭杆落在地上。轉瞬之間,那片紅雲便飛到了村子上空,又迅速地移到了田野上空。爺爺聽到那團紅雲里發出了卡卡嚓嚓的巨響,好似甲冑磨擦之聲。那團紅雲轉了一會,好像進行地面偵察似的,然後,便猛然炸開,一天黃雨,萬千金星,箭矢般落了地。眼前的一切,紅色的高粱、金黃的谷穗、綠色的樹木,都變成了刺目的紅褐色。毛驢將碩大的頭顱鑽到車子下邊,屁眼裡呲呲地往外竄著稀屎。田野里有十幾個農人驚慌失措地奔跑著,一邊跑一邊恐怖地喊叫著:回來了……螞蚱神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