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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王金美交換了一下眼神。對,章古巴大叔的確這樣說過,而且是當著我們三個人的面說的。那是在去年杏子黃熟的時候,我們三個蹲在樹杈上吃杏子,章古巴大叔坐在樹下抽菸,許寶的娘蹲在一塊捶布石前,用一根紫紅色的棒槌槌打著一塊白布。遠處傳來布穀鳥持續不止的叫聲: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近處是許寶娘的不緊不慢的捶布聲,嘭—嘭—嘭—,嘭—嘭—嘭—;空氣里滿是麥子花的清香氣,混合進杏子的香甜和煙糙的辛辣。章古巴大叔仰臉看著我們說:這三個孩子,處得真是義氣。許寶娘說:俺寶兒孤兒一個,沒有朋友怎麼行?所以我再窮,這棵樹上的杏子一個也不去賣,讓孩子們吃。這兩個孩子長大了,沒準就是俺寶兒的左膀右臂。章古巴仰臉看看我們,堅定地說:我信!就是那天章古巴大叔給我們講了許多東北大森林的故事,給我們講了人跟野獸的關係,還給我們講了狼的故事。章古巴大叔說狼雖然兇惡,但全身都是寶,即便是在關東,誰要能打到一匹狼,也要發筆不大不小的財。許寶問:在我們這兒,誰要能弄到一匹狼,是不是要發大財?章古巴大叔說:那是肯定的。許寶說:你們等著吧,我一定會打到一匹狼!許大娘對章古巴大叔說:這孩子,看閒書看痴了,就喜歡說一些魔魔道道的話。

    “我實在是有點累了,就把燈掛在門框上,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這時候,我的目光一斜,天哪!有兩隻綠油油的眼睛,在黑洞洞的鍋灶里閃爍著。我不由地大叫一聲:‘娘,我看到了!’我舉起門閂,在鍋灶口揮舞著,嘴裡呀呀地叫喚著。這時,俺娘也從炕上跳下來,問:‘在哪裡?在哪裡?’‘在鍋灶里!’俺娘搬過一塊面板,堵住了鍋灶口,還用身體死死地頂住面板,生怕這東西跑出來。‘怎麼辦?寶兒?’我想起了《三國演義》,諸葛亮動不動就用火攻,點火,放煙,燒不死也熏死了。‘火攻,火攻!’我點燃了一個糙捆,讓火燃得很旺了,然後讓俺娘把面板猛地撤了,我把熊熊燃燒的糙捆猛地戳進了鍋灶。我找到那根俺娘用來捶布的大棒槌攥在手裡,在灶門口等待著,只要它敢往外鑽,我就一棒槌砸破的它的腦袋。俺娘忍著頭上的痛,不停地往鍋灶里續糙,讓灶中的火一刻也不熄滅。我聽章古巴大叔說過,野獸最害怕的就是火,不但狼怕,連老虎都怕。屋子裡的柴糙燒完了,俺娘就跑到院子裡往屋裡搬糙。燒著燒著,鍋上的蓋墊突然冒起了白煙,一掀鍋蓋,發現鍋已經紅了。我們光顧了燒火,竟忘了往鍋里添水。我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進鍋里,只聽得滋啦啦一陣怪響,一股白氣直衝到房頂上去,把壁虎都沖了下來,掉到鍋里燙死了。緊接著就聽到鍋里一聲爆響,我家的鐵鍋爆炸了。俺娘哭起來:‘寶兒,鍋炸了,咱娘兩個用什麼煮飯吃呀……’我的心中充滿了對這東西的憤怒,那時候我還不知它是一匹狼。我說:‘娘,咱豁出去吧,反正鍋已經炸了,咱不能讓這個狗東西好過,烤不死它咱也要用煙嗆死它。’娘同意了我的意見。我們娘倆把一垛棉花柴都燒光了,積存的糙木灰把鍋灶里塞得滿滿的。我們把半年的柴糙都燒光了,把那個烤糊了的破蓋墊也踩碎了塞進鍋灶。我們的鍋也燒化了,滿屋子煙氣騰騰,嗆得人喘不上氣來。我說:‘娘,差不多了。’娘拿起一把破扇子,使勁往鍋灶里扇著風,沒燒透的糙梗燃起青白的火苗,我知道這種藍白火熱度特別高,這也是章古巴大叔告訴過我的。後來糙梗也燃完了,我掄起一張鐵杴,猛地往鍋灶里鏟去。杴刃鏟到灶底上,一股熱灰從灶口飛出來。這東西不在鍋灶里了。我說,娘,這個狗東西鑽到炕洞裡去了,而且百分之百是讓煙給熏死了。娘說,你怎麼知道它熏死了?萬一熏不死呢?我說保證熏死了,我天天研究《三國演義》,知道這火攻的厲害。我用面板堵住灶門,板外又頂上一塊捶布石。院子裡的風颳進我家,感到特別清涼,我家像個剛剛停火的大磚窯,堂屋裡熱,西間屋裡也很熱。我娘的炕就像熱鏊子似的,完全可以在炕上烙餅。炕上的葦席變成了黃色,炕席下的墊糙也焦糊了。我說娘您伸手摸摸您的炕,有多麼熱,那東西即便是銅頭鐵腿也活不了了。我說娘您到院子裡涼快一會兒,我來揭開炕洞看看這東西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俺娘還是不放心,她握著一把菜刀守在鍋灶旁,萬一那東西像孫悟空似的,掌握了避煙避火法,昏頭昏腦地往外躥,俺娘就會給它一菜刀。我搬走俺娘的鋪蓋,揭了炕席,抱走了鋪糙。鋪糙都蘇了,一動就碎成粉末。我找了一把二齒鉤子,把炕面上的泥刨去,掀開了土坯。一股子嗆鼻的煙氣直衝屋脊。俺娘攥著菜刀,雙腿直打哆嗦。我掀開一塊土坯,看不到那東西;又掀起一塊土坯,還看不到那東西;我心裡撲撲通通亂打鼓。見了鬼了嗎?難道這東西變成青煙從煙囪里飛走了嗎?又掀開一塊土坯,我看到這東西的尾巴了。我舉起二齒鉤子等待著,只要它一動,我就給它一下子,決不客氣。但是它一動不動,用二齒鉤子搗它也不動,我才知道它已經死了。我說,娘,它已經死了。俺娘攥著菜刀,晃晃悠悠地進來,問:‘在哪裡?在哪裡?’我伸手扯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外拽了拽。俺娘一看到它,叫喚了一聲,雙腿一羅鍋,就坐在了炕前地上。待了一會兒,俺娘問我:‘寶兒,這是個啥東西?’我想了想,說:‘娘,我看它是一匹狼……’”  

    老許說完了打狼經過,一時沒有人說話。眾人的眼睛一會兒盯著杏樹,一會兒又下移到狼身上。老許真不簡單,與咬人的惡狼鬥智鬥勇,最後取得了勝利。我感到他一夜之間變成了大人,跟我們拉開了距離。

    “許寶,你是一個勇敢的少年,我回去一定要把你勇斗惡狼的英雄事跡往上匯報,你自己要有點思想準備。”我們的班主任陳增壽說,“許寶可以在家休息,其餘的人回去上課。”

    陳老師往外擠去,有一些聽話的好學生跟隨著他往外擠。我看看王金美,看到她正在看許寶,我也看著許寶。許寶說:

    “你們別走,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嗎?”

    “我們不走,老許,”王金美說,“我們要好好陪著你。”

    這時,杏樹下有人問:

    “許寶,光聽你一個人吹,你娘呢?”

    “俺娘到章古巴大叔家治傷去了。”  

    “是啊,”那人說,“你娘的傷,也只有章古巴能治好……”

    “俺娘來了!”許寶激動地說,“俺娘和章古巴大叔一起來了!”

    我們的目光越過土牆,果然看到許寶的娘與章古巴一起,從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胡同里走了出來。

    許寶的娘是個白臉長身的中年婦人,因為頭痛,雙眉之間捏出一個紫紅的印子,長年不褪,好像點了一個大胭脂。她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對我們態度和藹,我們叫她許大娘。

    章古巴大叔的牙其實並不是很白,但由於黑得發青的臉色,他的牙看起來就特別白。

    章古巴大叔與許大娘站在一起,對比鮮明,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眾人主動地讓開了一條道路,讓他們很順利地來到了杏樹下。

    “娘。”

    “許大娘。”

    “許大娘。”

    “你們這些孩子,怎麼又上了樹?”許大娘仰臉看看我們,幽幽地說。  

    她雙眉間的紫印象一塊葡萄皮,雙腮上有一些紅暈,好像喝了酒。

    有一個女人問:

    “許大嬸,咬得重嗎?”

    她嘆了一口氣,眼睛裡汪著淚水,說:

    “連狼也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許大嬸,讓我們看看您的傷。”

    “娘,給她們看看,她們還以為我在撒謊呢!”

    “這難道還是件光榮的事?”許大娘抬頭看看樹上的我們,又轉身看著院子裡的人們,“要不是我們寶兒膽大,我就被這個狗東西給禍害了……”

    她掀起腦後的髮髻,顯出了那片傷痕。那兒原本有四個深深的牙印,但此刻那四個牙印被一些黑乎乎的膏狀物覆蓋了。

    “痛嗎?”

    “痛得我,說句丟人的話,痛得我放聲大哭,大汗淋淋,衣服就像放在水裡泡過似的……多虧了他章大叔的藥,這藥一抹上,就感到一陣清涼,雖然還是痛,但比不抹藥時輕多了……”  

    “章古巴,你弄的什麼靈丹妙藥?”

    “告訴你?告訴你我的飯碗不就打破了嘛!”章古巴笑嘻嘻地說,“這是祖傳秘方,你如果想知道,就跪下磕頭拜師吧!”

    章古巴大叔從腰裡摸出一把剪刀,一個小布口袋。他用剪刀仔細地剪下狼身上的毛,一撮一撮地放到小口袋裡。

    “老章,你剪狼毛幹什麼?”

    “按說我不該告訴你這尖嘴猴腮的貨,但是我不能不告訴鄉親們,”章古巴掃了眾人一眼,大聲說,“鄉親們,寶兒娘去找我時,痛得嗚嗚地哭,像個小孩子似的,我拿出藥給她抹上,是個什麼效果,我不說,讓她自己說,我看她也不用說了,事實就在眼前明擺著。這藥,還是我闖關東時合下的,這十幾年來,咱這周圍十幾個村子裡,被狗咬了的,被貓抓了的,都到我那兒去討藥,都是藥到痛止。這藥我只剩下一個壺底子了,尋思著再也不能用我的藥給鄉親們服務了。但天賜良機,藥源來了!藥源是什麼?”他剪下一撮狼毛舉起來,說,“藥源就是這狼毛!鄉親們,親不親,一鄉人,今日個我就把這秘方毫無保留地貢獻給大家,也為我自己積點陰德。把一兩狼毛燒成灰,用一兩蜂蜜、二兩香油,攪拌在一起。要用新竹筷子攪,左攪三百六十圈,右攪三百六十圈,再左攪三百六十圈,再右攪三百六十圈,一直攪到用筷子一挑,能拉出像蛛網一樣的透明細絲,然後裝進不透明的瓶子裡,放到陰涼處就行了。鄉親們,我這秘方,要是賣給醫院,怎麼著也得賣個三百五百的,今天我把它無償的貢獻給大家了!”

    章古巴剪了一小袋狼毛,對許大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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