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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講到這裡時,就聽到沼澤地一聲怪響,如同虎嘯,黑色男人和小雜種都震悚不淺,延頸開口,也算目瞪口呆,往那一叢叢灌木里看。
我記得當年爺爺說到這塊時,我也不禁歪了頭,怯生生地望著那連綿不斷地延伸到沼澤深處的紅色灌木叢。那又是傍晚,陽光涼森森的,沼澤里升起一團團煙霧。灌木枝條嚓嚓嚓擺動一陣,然後便一動不動,靜寂無聲,牛羊已自動圍繞過來,眼睛裡都流露驚懼之色。
“是什麼鳥兒叫?”小雜種問黑色瘦男人。
黑色瘦男人正死盯著已經靜靜如畫的沼澤地與沼澤地里如花如絮的煙瘴發呆呢。他的深凹在凸出的眉棱骨下的雙眼銳利,宛若發現了野兔的鷹隼。
小雜種又問他,並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大腿側——後來的人都說那黑色男人的大腿像石頭一樣堅硬像冰塊一樣涼。
“是蒼狼在叫。”他回答著,其實更像自言自語著。灌木叢深處又發怪聲,似狗叫非狗叫似狼嗥非狼嗥,仔細辨別則認為近狗聲而遠狼聲。灌木搖動,靜止,怪聲在死寂的沼澤里迴蕩。我當時嚇得尿顫現在卻習以為常,孫子用獸爪般的小手緊緊地抓住我的皮。他拍拍小雜種方方正正的腦袋,忽然把頭抬起來,脖子上的大筋暴跳起來,出了怪聲。他摹仿得很像,引逗得沼澤里蒼狼與他唱啊……啊……啊……“這是蒼狼,是一種鳥。”他說著,前言似乎總難搭後語,然後用一種銳利的嗓音唱:“蒼狼啊蒼狼生蛋四方,鳴聲如狗叫行動閃火光,此鳥非凡鳥啊此鳥是神鳥,口銜靈芝啊築巢於龍香,得見此鳥啊避禍消殃,得見此鳥啊萬壽無疆!”他翻來覆去地唱著,一直到日頭沉沒,天地全被紫氣籠罩,星斗的寒光從紫氣中she下來,好像閃爍的流螢。那天晚上,小雜種看到了蒼狼低飛,拖著一道道月光,把灌木的枝條照耀得如同金絲。
……小馬駒和小男孩在沼澤里艱難地走著,辛辣的腐敗氣息刺得他和它眼睛流淚。周圍噼剝噼剝響,那是氣泡從淤泥里冒上來又破裂的聲音。遠遠近近地漂浮著一些枯黃的糙疙瘩,他們小心翼翼地、躲躲閃閃地、蹦蹦跳跳地尋找著糙墩子立足,一刻也不敢懈怠。
稍一遲緩,他們的腿就會隨著糙墩的下陷而被淤泥吞沒。淤泥暗紅色,黏稠如漆,味道腥臭。沼澤似乎永無盡頭。這天,小男孩一不小心陷在泥潭裡,愈掙扎愈深,很快陷到了胸口。男孩頭髮脹,鼻子流血,眼珠子往外鼓。他哭了。馬駒用蹄子去拉他,拉不上來,她也難過地哭啦。男孩說:“馬駒……別管我了……你自己走吧……”馬駒說:“不,要死咱倆也要死在一塊兒……”男孩使勁地搖著頭。這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一群群螢火蟲飛舞著。清風掠過沼澤。忽然,前邊傳來幾聲朦朦朧朧的狗叫聲,抬頭看時,狗叫聲處,隱隱約約顯出幾線燈火。馬駒興奮地叫起來:“小哥哥,你快看,前邊有人家啦!我們快走出沼澤啦!”男孩感到一股力量注入全身。也是情急智生:馬駒把屁股調過來,支棱起尾巴,讓男孩揪住。她四個蹄子把住四墩大糙,躬著腰,嘴巴幾乎扎到泥里,拽啊,拽啊,終於把男孩拽出來啦。
紅馬駒累癱了,尋了塊硬地方,躺著喘粗氣。男孩好久才鬆開她的尾巴。遙望那前方明明滅滅的燈火,聆聽著夢囈般的狗叫,一股溫暖的浪cháo在他血管里蕩漾。他感覺到只有放聲大哭一陣才能把鬱積在心裡的感情排泄出來,於是他就嗚嗚地哭起來。馬駒幸福地眯fèng著眼。
小男孩情不自禁地撫摸著她涼森森的皮膚,梳理她滑溜的鬃毛,把臉兒貼在她狹長秀美的鼻樑上。馬駒堅硬的睫毛摩擦著他的腮,他的唇,他的嘴巴正在舔著她的眼睛。後來,馬駒身體灼熱,用四條腿把男孩摟抱起來,男孩緊緊地貼在她的肚皮上。她的噴著熱烘烘的青糙味道的嘴巴幾乎要把男孩的頭皮咬破。又後來,他們一起扶持著,向燈光走去。以往的夜晚,他們寸步不敢動,生怕黑燈瞎火地陷進泥潭裡去。今天的夜晚,他們把陷入泥潭的危險拋到腦後,燈火和狗的嗚叫——人間的氣息——賦予他們神奇的力量,他們感到身輕如燕,腥臭的泥潭裡竟然也放出蘭花的幽香。他們終於尋到了那發出燈光的地方:一棵金黃色的樹——龍香木——樹上一個大巢——巢里有兩顆正方形的鳥蛋——一隻金色的大鳥驚飛——一道火光——發出狗吠般的鳴叫聲……
那小雜種盤問黑色男人:“你見過蒼狼嗎?”
黑色男人長嘆一聲。小雜種於暗夜中聽到牛羊在黑暗裡的嚼糙聲,看到黑色男人眼裡閃爍的光芒,憔悴在夜裡更顯得分明。村莊裡狗聲狺狺,有一個女人拖著嘶啞的長腔在呼叫什麼。
黑色男人攏了一堆枯枝敗葉,用石頭碰撞鐵鐮,一顆光芒四she的大火星濺到枯葉上,他嘬唇一吹,一縷綠色的火苗,猶如一條遊動的小蛇,漸漸放出溫暖和光明來。天上也有一顆大星隕落,把一道天劃得賊亮。他從火堆周圍掘出了兩隻大木薯,也不刮皮去須,徑直填到火堆里去。火苗黯淡片刻,立即又明亮起來。
“我不回家啦嗎?”小雜種問。
“難道你還有家可回嗎?”黑色男人用嘲諷的口吻說。
於是小雜種便默然了。他用一根小木棒挑撥著燃燒的枯枝。羊兒在光圈之外不時地打噴嚏,尖聲浪氣,酷似女人。有時光明中突然伸進來一個牛頭,鐵角聳立,雙目炯炯,有些嚇人。
在木薯的香味里,小雜種又問:“你真的見過蒼狼嗎?”
黑色男人用眼睛逼著小雜種,臉上浮著冷酷的、輕蔑的神情。他的下巴鐵青、尖削,邊緣鋒利,好像一柄鋼斧。
我問爺爺:“您見過蒼狼嗎?”
篝火映得爺爺的臉一片金黃。遙遠的南方和北方俱有沖天的火柱,連我們也聞到了鋼鐵被熔化的味道。
“我們也生一堆火吧!”我對孫子說。他的爹娘被一場旋風捲走有一個多月啦,現在不知降落到哪裡的糙地上去啦。但我相信他們會回來的,王瞎子占卜,也說他們會回來的。孫子可憐巴巴地問我:“爺爺,真有蒼狼嗎?”
……蒼狼被他們嚇飛啦,貼著灌木的梢兒飛,拖著長長的、像掃帚星一樣的大尾巴。馬駒聞到那棵樹上放出的迷醉心靈的香氣,痴痴地說:“小哥哥,真香啊……”小男孩也被那味道熏得魂不守合,他摟抱著紅馬駒的脖子,好像摟著母親又不似摟著母親……馬駒那些日子裡漸曉春情,尤其是當她把尾巴給了小男孩拽住之後,那羞羞答答的愛便像蘑菇一樣膨脹起來。她說:“小哥哥,到了那邊,咱倆做一對夫妻吧……”小男孩親著她的耳朵、眼睛、沉甸甸的鬃毛,嘴裡流著香甜的津液……馬駒說——她的眼裡水汪汪的,都是淚:“小哥哥……我早就等你啦……我有一條要求,就是,你我結成夫妻之後,你永遠不能提一個馬字……”小男孩慡快地答應啦。馬駒說:“小哥哥你閉眼吧!”小男孩閉了眼。只聽得一聲響,好像馬鳴。男孩睜開眼,竟發現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姑娘。只見她一頭金紅色的長髮、沉甸甸的,好像馬駒的鬃毛;兩隻水靈靈的藍眼睛,好像水中的寶石;嬌嫩的嘴巴,誰見了誰想親。男孩剛想問:“你就是馬駒嗎?”但立即想起了誓約。女孩說:“小哥哥,我的名字叫糙香。”小男孩當夜就跟糙香在龍香樹下成了夫妻。一夜晚景不提。第二天,夫妻二人攜手並肩,繼續跋涉沼澤;受盡千辛萬苦,終於來到了這地方……黑色男人用手往村子的方向大略一指,便停嘴不語。火苗剝剝地響著,木薯的香味愈加濃重。一忽兒有一隻羊頭伸進光明里來,一會兒又伸進來一頭牛犢的腦袋。小雜種出神地望著火苗,心裡卻在思想那匹一聲響就變成了美麗小姑娘的紅色小馬駒。
你怎麼知道他在想那匹紅色小馬駒?
當時,我也產生過這樣的疑問,我爺爺說他怎麼會不想那匹紅色小馬駒呢?難道你不想那匹紅色小馬駒嗎?老實告訴我,孫子,我嚴肅地問,你現在想什麼?孫子恍恍惚惚地望著跳動不安的火焰,好像丟了靈魂。難道你現在想的不是那匹紅色的小馬駒嗎?你騙不過我的經驗。
也難怪啊也難怪,我自言自語著,多漂亮的一匹紅馬駒啊!雙眼如水,四蹄如花朵,嘴唇像花瓣兒一樣!咱們食糙家族在這塊窪地里繁衍生息若干年,一代又一代,哪一個男子漢沒聽說過紅馬駒的故事呢?哪一個沒在白日夢裡思念過紅馬駒呢?它一聲響就變成了千嬌百媚的俊姑娘。思念著這樣美好的姑娘,還有什麼樣的高山大海能把人阻擋住呢?你、我、爺爺、爺爺的爺爺,世世代代的男子漢們,總是在感情的高峰上,情不自禁地呼喚著:ma!ma!ma!這幾乎成了一個偉大的暗號。
爺爺說黑色男人把烤熟的木薯從火堆里扒出來,撈一把枯糙,包住木薯的兩頭,用力一掰,木薯斷成兩半,玫瑰色的薯瓤冒著熱氣。
他遞給小雜種一半,自己拿住一半。只一轉眼的工夫,他就把木薯填進了肚子。小雜種唏溜唏溜地吹著木薯,燙嘴不敢咬。
火堆漸漸黯淡,餘燼暗紅,周圍的景物漸漸有了輪廓。牛羊的影子在晃動著,哨子蟲尖利地嗚叫起來,叫聲爆發得那般突然,令人心驚肉顫。沼澤里的聲音,很遠似的,小雜種聽到了馬駒的鼻息。光溜溜的綢緞般的馬皮伸手就可觸摸一樣。
“後來呢?”小雜種問。
“你還想知道後來嗎?”黑色男人笑嘻嘻地問。他的笑聲里藏著一種很怕人的情緒,小雜種感覺到了。
“當然想知道,爺爺給我講故事每次都有頭有尾。”
“他們來到這裡時,這地方人種沒有一個。遍地是沒人深的野糙,野糙里隱藏著狼蟲虎豹。他們搭起了糙棚,開荒種地,打獵逮魚,養雞養狗。一年過去,糙香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男孩。又一年過去,糙香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女孩。”
……糙香誤吃了彩球魚的卵塊之後,便喪失了生育能力。她日夜辛勞,紡紗織麻,種菜種瓜,人漸漸憔悴,大眼睛裡霧蒙蒙的。小男孩早長成了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他一心撲到土地上,不管老婆,也不管孩子。一轉眼十幾年,兩男兩女長大了。她們和他們竟偷偷地干起了歡愛的事。一邊干還一邊笑。他發現了,就用獵槍把一男一女當場打死,剩下的一男一女躲在母親背後。糙香眼裡流著淚,為孩子開脫著……他罵道:打死你們這兩個母馬養的畜生!一語未了,就聽得一聲巨響,猶如山崩地裂,地上升起紅色的煙霧,一匹火紅色的馬駒被那浪濤翻滾般的煙霧卷跑了……ma!ma!男孩和女孩摟抱著,喊叫著。他立刻後悔啦,馬駒在煙霧中升騰時,那兩隻流淚的大眼睛裡she出的仇恨箭矢般扎在他的心上。只用了一天工夫,他就由一個膘肥體壯的大漢變成了一具又黑又瘦的活死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