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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維埃,你又在撒謊!”

    “愛信不信!”他不回頭,一邊喊著,一邊朝著許寶家方向跑去。

    我還在猶豫不決,就看到一大群人,從我們學校的方向跑過來了。人群中有老師,有學生,還有村子裡的幹部。

    “你們這是幹啥去?”我問。

    我們班的體育委員王金美推了我一把,說:“走走走,看狼去!”

    她長了兩條仙鶴腿,跑得快,跳得高,連男生都不是她的對手。我緊跟著她跑起來。她的步伐很大,她跨一步我要跑兩步。她很友好地伸出一隻手拉著我的手,我緊挪小腿跟著她躥,就像駿馬尾巴後的一頭笨驢。

    我和王金美是許寶的好朋友。我們三個之所以能成為好朋友是因為我們都喜歡看小人書。我有一整套的《三國演義》連環畫。王金美有一整套的《鐵道游擊隊》連環畫。許寶什麼書都沒有,但他會刻圖章,還會講一些令人膽寒的鬼怪故事。許寶少年老成,額頭上有抬頭紋,咳嗽起來活像老頭。看熟了《三國演義》,他額頭上的皺紋更深,整天說一些老謀深算的話,我們不高興他這樣,就罵他:媽的許寶,不許冒充諸葛亮!我和王金美叫他老許,他聽了很喜歡。每逢星期天,我們就坐在他家的杏樹杈上,或是看那兩套看了幾百遍的連環畫,或是聽他講鬼故事。許寶的爹死了,許寶和他娘一起過日子。我們認識許寶的娘,許寶的娘也認識我們。我們認識許寶家房檐下那兩隻燕子,那兩隻燕子也認識我們。我們坐在杏樹杈上看書入迷時,那兩隻燕子就蹲在院子裡曬衣服的鐵絲上看著我們。我們還認識經常到許寶家來玩的小爐匠章球。章球臉色靛青,外號古巴人,也有叫他章古巴的。他閱歷豐富,闖過關東,有一手鋦鍋鋦盆的好活,據說能把電燈泡從裡邊鋦起來。我們坐在杏樹杈上,可以看到他坐在許寶家的炕沿上跟許寶的娘說話。  

    等我們跑到許寶家的土牆外邊時,院子裡已經擠滿了人。後來的人還想擠進去,兩扇不堅固的大門吱吱嘎嘎響著,連那個小門樓子也在搖晃。院子裡一片亂鬨鬨的議論聲,聽不清楚人們說了些什麼。只聽到許寶大聲喊叫:

    “都走吧,都走!有什麼好看的?真是的。想看就回家等著去吧,沒準今天夜裡狼就到你家去!”

    聽到了老朋友的聲音,我們興奮地大喊:

    “老許!老許!”

    “老許!老許!”

    老許不回答我們,我們聽到他在院子裡大聲地罵人:

    “滾滾滾,都滾,把我們家的大門擠破了!”

    王金美發揮了她的體育特長,伸手抓住土牆頭,一躥,就上去了。

    我也跟著往上躥,上不去,著急。老王,拉我一把!真笨!還是個男的呢!她伸手把我拽了上去。牆外的人受到我們的啟發,跟著跳牆,許寶舉著一把竹掃帚,擠到牆根,對著牆頭上的人連戳帶罵:

    “混蛋!下去!下去!”  

    除了我們之外,爬上牆頭的人都被許寶給戳了下去。

    “老許。”

    “老許。”

    “還老許什麼,”他把我們拉下牆頭,說,“你們帶了壞頭,把我家的牆頭糙都給毀了!”

    “對不起,老許。”

    “對不起,老許。”

    “別客氣了,跟我來吧。”

    我們跟著老許,向杏樹下擠去。

    “閃開,閃開!”老許頭前開路,用掃帚把子粗魯地戳著人們的腰和屁股,“閃開,閃開!”

    我們擠到杏樹下,眼睛一亮,見到了這匹神秘的狼。

    我們看到它時,它已經被拴住一條後腿倒掛在杏樹的杈子上。它的頭和我的臉在同一條水平線上,後邊的人一擁擠,我的鼻尖就觸到狼的額頭。我從它的頭上,嗅到了一股煙燻火燎過的氣味。它的身體約有一米多長,全身的毛都是灰突突的。那條被拴住的後腿承受著它全身的重量,顯得特別細長。它的尾巴與那條沒被拴住的後腿委屈地順在一起往下耷拉著,尾巴根子正好遮住了它的屁眼,使我們一時也分不清它是公還是母。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只剩下半截,根兒齊齊的,散著一撮長毛,好像是被人用鐵鍬鏟掉的,或是讓人用菜刀剁掉的。這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肚子兩邊肋條凸現,肚子癟癟的,看樣子胃裡沒有一點食兒。當然,它被掛在樹上時已經是條死狼,否則我怎麼敢與它面對面呢?  

    後邊的人拼命往前擠,像浪cháo一樣。我的頭先是撞到狼的頭上,然後和狼的頭一起被擠到杏樹的老乾上。狼頭堅硬,宛如鋼鐵。王金美的臉和狼的肚子貼在一起,弄了她一嘴狼毛。狼正在褪毛,輕輕一捏,便成撮脫落。王金美呸呸地吐著狼毛,大聲喊:

    “擠什麼?擠什麼?”

    老許推了我一把,說:

    “夥計,咱們上樹吧!”

    我們三個輕車熟路,爬上杏樹的枝杈,坐在習慣的位置上,輕鬆地舒了一口氣。我們居高臨下地看著倒吊的狼和擁擁擠擠地看狼的人。當然也有人滿懷醋意地看著我們。蘇維埃在人堆里踮著腳尖大喊:

    “老許,讓我也上樹吧!”

    “想上樹?”老許輕蔑地說,“那要綁住你一條腿,把你吊起來!”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人們能看到狼的就看狼,看不到狼的就仰起臉來看我們。有的人還趴在許寶家窗台上往屋子裡望著,好像要窺探什麼秘密。在人群里,我突然看到了班主任老師陳增壽,他個頭很高,脖子特長,三角形臉上生滿了粉刺。看到他時我的心裡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的嚴厲在我們學校是有名的,無論多麼調皮搗蛋的學生,到了他的班裡都變得服服帖帖。這傢伙像馴獸師一樣,掌握著一套馴服野學生的方法。我們私下裡送給他的外號也叫狼。  

    我低聲對老許說:

    “壞了,狼來了。”

    “我已經有了對付狼的經驗,我已經根本就不怕狼了!”老許大聲地說,好像故意要讓狼聽到似的。

    “許寶,給大家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狼在人群里舉起一隻手,對著樹上的我們搖了搖。

    樹下的人們困難地扭回脖子,看看陳增壽,然後又舉目看樹上,七嘴八舌地說:

    “對對對,許寶,快給我們說說。”

    許寶好像還嫌不夠高似的,手扶著樹杈站起來。他起身太猛,頭碰到上邊的樹杈,杏樹的枝葉沙沙地抖,十幾顆缺乏營養的小毛杏像雨點似的落在地上。我看到許寶布滿小疤的腿在打哆嗦。樹下的人說:坐下說,坐下說,我們能看見你。於是他就坐回了原處。他清了一下嗓子,說:

    昨天夜裡,我在東間屋裡給王金美刻圖章,從窗戶外邊刮來一陣風,把油燈刮滅了。我劃著名火柴把燈點燃,這時,俺娘在西屋裡說,‘寶兒,這麼晚了,還點燈熬油的幹什麼?’,‘給同學刻圖章呢。’‘火油五毛三一斤呢,快睡吧!’。俺爹死得早,俺娘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不敢惹她生氣,就吹滅燈,爬到炕上睡了。我剛要睡著,就聽到俺娘在西屋裡大叫一聲。我沒顧得上穿衣服就跑了過去。‘娘,怎麼啦?’‘寶兒,寶兒快點燈!’我劃火點上燈,看到俺娘圍著被子坐在炕上,臉色像黃杏子似的。‘娘,怎麼啦!’俺娘把頭往牆上一靠,‘哎呀,嚇死我了……’‘什麼呀,娘。’‘你趕快端著燈,炕前鍋後的照照,看看有什麼東西?’我端著燈,炕前鍋後的照了照,什麼也沒有。‘照了,什麼都沒有。’娘著急地說,‘肯定有東西,有個毛茸茸的大東西,壓在我身上,還用大舌頭舔我的臉呢!’我端著燈,更仔細地把牆角旮旯都照了,什麼都沒有。‘您肯定是做了噩夢。’‘我還沒睡著呢,做什麼噩夢?’娘伸手摸摸臉,‘你試試,我的臉上還黏糊糊的呢!’,‘那肯定是您睡著了流出來的口水。’‘放屁拉臊,我會流出這樣的口水?’……

    “我回到東間裡,看著月光很明地從窗欞間she進來,心裡想著那個用大舌頭舔俺娘臉的毛茸茸的大東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時,俺娘又發出了一聲尖叫,比剛才那一聲還要可怕,我顧不上穿衣服就跳下炕,跑到西間房裡。俺娘哭著說,‘寶兒,寶兒,快快點燈……’我慌忙點著燈,看到俺娘用手捂著後腦勺子說,‘痛死我啦……痛死我啦……’我掰開俺娘的手,把燈湊近俺娘的頭,一看,不得了了!俺娘的後腦勺子上,有四個像豌豆粒那麼大的洞,上邊兩個,下邊兩個,洞裡流出了黑血,看樣子很深。俺娘將身體縮到炕角上,嚇得渾身打哆嗦。俺娘打著哆嗦說,‘寶兒,一個大東西,一個毛茸茸的大東西……我說有毛茸茸的大東西,你非說沒有東西……’俺娘被嚇壞了,我心裡也怕得要命,但是我一想,我是男人,如果我也怕了,那誰來保護俺娘呢?‘娘,你別害怕,我給您報仇!’我從房門上抽下門閂,緊握在右手裡。我左手端著油燈,右手舉著門閂,在屋子裡搜索著。我搜遍了三間房子的每個角落,連牆角上的老鼠洞都伸進門閂去戳了,還是什麼都沒有。堂屋的門是閂著的,即便是真有一個毛茸茸的大東西,它也只能在屋子裡,可屋子裡什麼也沒有。‘娘,什麼也沒有。’‘有,一個大東西,毛茸茸的,嘴巴里濕漉漉的一股臭氣……’我心裡納悶,看來屋子裡有個毛茸茸的大東西是肯定的了,有俺娘後腦勺子上的四個黑洞為證,但是這個毛茸茸的大東西到底能藏到什麼地方呢?我心裡怕極了,不管它是個什麼樣的大東西,如果我能看到它,我心裡的怕還不會這樣大,可怕的是我看不到它,但它又確實存在著。‘狗東西,’我大聲喊叫著,‘我不怕你,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個狗東西挖出來!’俺娘縮在炕角上說,‘不是狗,不是狗!’我端著燈,在屋子裡大聲叫罵著,來來回回地走著,看樣子我很野,其實我是靠這樣子給自己壯膽呢,因為我聽章古巴大叔說過無論什麼樣子的猛獸,說到底還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糙雞了它就撲上來把你吃了;如果你不怕,硬對著它走過去,它就灰溜溜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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