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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虧得有林雨翔這篇文章,使《初露》草紙增價不少。市南三中的學生看慣了駢體文,偶見一篇罵人的,興致大增,都記住了林雨翔這個名字,交口稱讚。錢榮也來祝賀幾句:“不容易啊,大作家終於發表文章了,恭喜!”雨翔當時正溺在喜悅里,滿耳朵好話,自然也把錢榮這句話當祝賀收下了,好比在慶宴上收紅包,等人去樓空繁華落盡後,一個人躲著把紅包拆開來,才發現錢榮這小子送了幾張冥幣——雨翔平靜下來,品味出錢榮話里有刺,像被快刀割了一下,當時並無感覺,等發現有個傷口時,痛會加倍厲害。不服氣地想罵錢榮,無奈上課,距離太遠,縱使罵了,聲音也不會有氣勢,並不能給對方嚴重傷害。尋思幾遍,決定就地取材,轉身對姚書琴說:“咦,對了,我怎麼好久沒見到你的錢大文人的大作了?”
姚書琴的耳朵就比雨翔的好使,聽出了話里的刺,三下五下就拔完了:“林大作家這麼博聞強記,積累了一個多月終於發表了一篇罵人的文章,錢榮怎麼抵得上?”
雨翔說不出話,姚書琴追擊說:“林大文豪,你下一個準備要罵誰?算了,我沒這個榮幸知道,你忙你的吧,我們可都等著讀你的奇文啊。”說完攤開記錄本,寫道“林雨翔上課無故講話,擾亂課堂紀律”。雨翔氣得要自盡,心底里佩服錢榮真是馴獸有方。
於是一個下午都憋了氣,雨翔的熱水瓶仿佛也在替主人憋氣,放在架子上不知被誰兜一下,瓶膽四裂。調查出來是一號室里的人碰的,雨翔細聲地要他賠款,不料人愈是有錢愈小氣,跟雨翔爭了半天說是它自己掉的。錢榮也為同類說話:“你這熱水瓶本來擺在這麼外面,別人不小心碰倒了也不能怪人家。你們在郊區住慣的人要有一點集體觀念,不要我行我素,學會有修養。”
雨翔又冒上一股怒火,渾身火熱,爆發之際想到梁梓君的後果,又一下涼了下來,悶頭走進二號室。錢榮總領一號室大笑,罵道:“Boorish pig!Country tyke(無知的豬,鄉下的野狗)!”然後分析國情,“中國的人為什麼普遍fibre(素質)不高,主要是中國的peasantry(農民)太多,沒受過什麼education(教育),粗野無禮,其實應該把城市的與農村的分開來看,才公平,fair!”
多虧林雨翔英語不佳,沒聽明白幾個主要詞彙,否則定會去惡鬥。二號室里平靜得多,謝景淵破天荒地在讀《初露》,對林雨翔說:“這篇作文寫得不好,寫作文就要寫正面的,寫光明面,怎麼可以反面去寫呢?這種作文拿不到高分的。”
林雨翔一肚子火,經謝景淵無意一挑,終於憋不住,發泄道:“你懂個屁,我這篇不是文章——不是你說的文章——是一篇批評的——”說著不知怎麼形容,滿嘴整裝待發的理由亂成一團,狠坐在床上,說,“你不懂欣賞,水平太低。”罵完心理也平衡了——原來在這間屋裡只有一個人委屈,現在頓時增加一個,雨翔沒有道理不暢快。
沈頎有著農村學生少有的胖,胖出的那些肉是從身高里扣除的,一看就是一塊睡覺的料,今晚長眠得正酣,被吵醒,像驚蟄後的蛇,頭從被窩裡探出來,問:“什麼事,什麼事?”見雨翔和謝景淵都賭氣坐著,又鑽進去睡覺。譚偉棟這人似乎被一號室的感化改造了,成天往一號室跑,二號室里很少見人,而且衣著也開始變化,短袖常套長袖外邊。雨翔對這人早已好感全無,又跑到隔壁205室向余雄潑苦水。余雄開導:“你干你的,與他們何干?你別去理就是了。”雨翔心裡道:“說得容易,當初你揍摩托車的一拳如何解釋?”恨不得要說出來把余雄駁倒。
回到寢室門口,發現自己沒帶鑰匙,敲幾下門,裡面毫無反應。可惜雨翔不曾聽過莎士比亞就這個問題的看法——“用溫柔的憐恤敲門,再堅硬的門也會為之而開”。所以越敲越粗暴,只怨恨自己太瘦而門太壯,否則就可以效仿警匪片裡的“破門而入”,威風八面。不知敲了多少下,手指都麻了,那門還是鐵石心腸。雨翔敲得心煩意亂,準備動用腳時,那門竟一聲脆響——有人開門。雨翔一陣激動,竟有種奇怪的念頭,如果是錢榮開的門,一切恩怨就此勾銷。
一張漠然的臉出現在門側,是謝景淵,而錢榮正在一號室床鋪上叫:“別開,don't open——”見門開了,雨翔半個身子已經進來,指著謝景淵說:“You!多管閒事。”雨翔想對謝景淵道謝,謝景淵卻一轉身往二號室走,把雨翔晾在那裡。
雨翔怒視著錢榮,生平第一次英語課外說英語:“你,wait-and-see!”
第三十二章
雨翔叫錢榮“等著瞧”只是雨翔的一廂情願。其實“等著瞧”這東西像恢復外交關係一樣,需要雙方的共同努力,彼此配合。林雨翔在文學社裡決心埋頭干出一番成績,要讓錢榮瞧,錢榮當然不會傻傻地乖乖地“等著”,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動出擊。
學校的那些社團里,最被看得起的是電視台,記者團最近也合併到了電視台,使電視台一下子兵肥馬壯。換個方面,在學校里,最受人尊敬的是文學,而最不受人尊敬的是文學社。發下去的報紙幾乎沒人要看,雖然由雨翔寫的那篇文學批評轟動了一陣,但畢竟已經人老氣衰,回天乏術。萬山立誓要把文學社帶成全市聞名的文學社,名氣沒打造出來,學生已經批評不斷,說文章死板,樣式單一。文學社裡面也是眾叛親離,內訌連連——詩人先走了,說是因為雨翔的文章擠掉了他們的地方,自己辦了一個“心湖詩社”,從此沒了音信;社長之職爭得厲害,也定不下來,擇日再選。
文學社亂了,電視台就有了野心,要把文學社並過來。《孫子兵法》上說“五則攻之”,現在電視台的兵力應該五倍於文學社,但文學社久居胡適樓,沾染了胡適的思想,不願苟合,強烈要求獨立自主,況且文學社的內亂雖然正在慘烈進行中,可還是存在聯合抗外敵的精神,一時啃不動。
市南三中的老師喜歡走出校園走向社會,萬山前兩天去了北京參加一個重要筆會,留下一個文學社不管——萬山的認真負責是在學術上的,學術外的就不是他的轄區。文學社的例會上亂不可控,每位有志的愛國之士都要發言,但說不了兩三個字,這話就夭折了,後面一車的反對。本來是男生火併,女生看戲,現在發展到了男女社員不分性別,只要看見有人開口就吵下去,來往的話在空氣里膠著打結,常常是一個人站起來才說“我認為——”下面就是雪崩似的“我不同意”!害得那些要發言的人只好把要說的話精兵簡政,儘量向現代家用電器的發展趨勢靠攏,以圖自己的話留個全屍,只差沒用文言文。
社長揮手說:“好了!好了!”這句話仿佛是喝彩,引得社員鬥志更旺。雨翔沒去搏鬥,因為他是寫文學批評的,整個文學社的唯一,和兩家都沾不上親戚關係,實在沒有義務去惹麻煩。看人吵架是一件很愜意的事,雨翔微笑著,想文學社今年的選人方式真是厲害,培養出來的蟋蟀個個喜斗——除去極個別如社長之類的,雨翔甚至懷疑那社長是怎麼被挑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