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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母割愛,放棄一夜麻將,陪雨翔談心——她從報紙上見到在考前要給孩子“母性的溫暖”;林父恨不能給,重擔都壓在林母肩上。

    那天林雨翔照常放學後去大橋上散心,天高河闊風輕雲淡。橋從東到西的水泥扶手上刻滿了字,雨翔每天欣賞一段,心曠神怡。

    今天的那一段是直抒胸臆的: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到屁眼裡/那裡淨是好空氣/那裡——沒靈感了!未完待續/未完待續。還有痛徹心扉的:十年後/此地/再見,讓人懷疑是此君刻完後跳下去了。橋尾刻了三個字,以饗大橋,為“情人橋”,有人覺得太露,旁邊又刻“日落橋”。雨翔喜歡“日落橋”這個名字,因為它有著舊詩的含蓄。在橋上頂多呆半個鐘頭,看看橋兩旁破舊不堪的工廠和閒逸的農舍,還有橋下漠然的流水,空氣中迴蕩的汽笛,都醉在如血殘陽的餘暉里。

    回到家裡就不得安寧。林母愛好廣泛,除麻將外,尤善私人偵察,翻包查櫃,樣樣精通。做兒子的嚇得把書包里大多數東西都放到教室里——幸好書是最不容易遭偷的東西——所以,那書包癟得駭人。  

    林母怒道:“怎麼這麼點書!”轉念想到報上說溫柔第一,便把聲音調和得柔軟三分,“快考試了,你呀,一點不急。”

    “不急,還有一個學期!”

    “噯!不對!古人說了,一寸光陰一寸金,說的意思是一點點時間一點點——許多的錢呢!”幸虧她沒見過羅天誠“烏飛兔走”之類的名言,否則要發揮半天。

    “我呢,特地要跟你談心,放鬆你的壓力!”林母這話很深奧,首先,是特地,仿佛搓麻將已成職業,關心兒子好比賑災捐款,是額外的奉獻或是被逼無奈的奉獻;其二,談心以後,放鬆的只是壓力而不是林雨翔的身心。林雨翔當時都沒體會那麼深,但那隱義竟有朝發夕至的威力,過了好一會兒,雨翔悟出一層,不滿道:“你連和兒子說話都成了‘特地’了?”

    “好了,說不過你。我給你買了一些藥。”

    “藥?”

    “聽著,這藥要好好吃,是增長智力和記憶力的,大價錢呢!我要搓好幾圈麻將才能贏回來!”說著掏出一大瓶藍裝藥丸,說:“看,是美國輝——輝——”  

    “輝瑞藥廠!”林雨翔接道。那廠子歪打正著搗出“偉哥”,頓時在世界範圍內名聲大振,作為男人,不知道“偉哥”的老家是種罪過。

    “那字念——”林母遲疑道。

    “‘瑞’啦,拿來我看!”林雨翔不屑於自己母親的荒廢學識,輕蔑地接過一看,嚇一大跳,赫然是“輝端藥廠”,以為“輝瑞”誤產藥品,正遭封殺,不得不更名改姓。仔細一看,叫:“假藥!”

    “淨胡說,媽媽托朋友買的,怎麼可能是假藥呢?你玩昏了頭吧!”

    “媽,你看,這沒條形碼,這,顏色褪了,這,還有這……”雨翔如數家珍。經過無數次買假以後,他終成識假打假方面的鴻儒。

    “不會的,是時間放長了!你看,裡面有說明書和感謝信呢,你看那感謝信——”林母抖出一張回饋單,上面有:廣東省潘先生:  

    輝端藥廠的同志,辛苦了!我是一位記憶力不強的人,常常看過就忘,記過就忘,這種毛病使我的朋友都疏遠我,我十分痛苦,為此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突然,天降福音!我從一位朋友這裡得知了富含海洋生物DHA的“深海記憶寶”,我抱著試一試的心理購買了貴廠的藥品兩盒,回去一吃,大約一個療程,果然有效。我現在過目不忘,記憶力較以前有很大的改善。一般的文章看兩遍就可以背誦出來。

    感謝貴廠,為我提供了這麼好的藥品,使我重新感受到了暖意。藉此信,向貴廠表達我的感激之情。願更多的人通過貴廠的藥品而擁有好的記憶力。

    當今的作文很少有這麼措詞及意的了,儘管訛誤百出,但母子倆全然沒有發現,竟半信半疑了。

    林母給兒子倒藥。那藥和人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人的習氣,粒粒圓滑無比,要酌量比較困難。林母微傾著藥瓶,手抖幾抖,可那藥雖圓滑,內部居然十分團結,一齊使力憋著不出來。

    林母抖累,動了怒,加大傾角,用力過猛,一串藥飛奔而下,林母補救不及,糾正錯誤後,藥已經在桌上四處逃散。林母又氣又心痛,撲桌子上圈住藥丸。《孫子兵法·謀攻篇》里說要包圍敵人就要有十倍的兵力,“十則圍之”,林母反其道而行,以一圍十,推翻了這理論;《孫子兵法·火攻篇》還說將領不能因自己動怒而打仗,又被林母打破。於是,林母徹底擊敗這部中國現存最早最具影響力的軍事理論著作。  

    林母小心地把藥丸拾起來裝進瓶子裡,留下兩粒,囑雨翔吞服。

    那小藥丸看似沉重,一觸到水竟劇烈膨脹,浮在上面。林雨翔沒預料到這突發情況,嗆了一口,藥卡在喉嚨口,百咽不下。再咽幾口水,它依舊哽著,引得人胸口憋悶得難受。

    林雨翔在與病魔搏鬥以前,先要經歷與藥的搏鬥。鬥智不行,只能鬥勇,林雨翔勇猛地喝水,終於,有了正宗的“心裡的一塊石頭落地”的感覺。雨翔的心胸豁然開闊,罵這藥劣質。林母叫他把另一顆也吞了,他嚇得不敢。林母做個預備發怒的動作嚇兒子,雨翔以為母親已經發過火,沒有再發的可能性——他不懂得更年期女人的火氣多得像更年期男人的外遇。林母大罵一通:“我買給你吃,你還不吃,你還氣我,我給你氣死了!”

    林雨翔沒有辦法,賭命再服。幸虧有前一粒開路,把食道撐大了,那粒才七磕八碰地入胃。

    林父這時終於到家,一臉的疲憊。疲憊是工作性質決定的,做編輯的,其實是在“煸氣”。手頭一大堆稿子,相當一部分狗屁不通。碰上一些狗屁通的,往往毫無頭緒,要悉心梳理,段落重組。這種發行量不大的報紙又沒人看,還是上頭強要攤派訂閱的,為官的只有在上廁所時看,然後草紙省下許多——不過正好,狗屁報紙擦狗屁股,也算門當戶對。

    這幾天林父心情不好還有原因,那小報上錯別字不斷,原因系人手太少而工作量太大。儘管編輯都是鍾情於文字的,但四個人要編好一份發行量四千份的報紙,好比要四隻猴子一下吃掉四噸桃子。林父曾向領導反映此事,那領導滿口答應從大學裡挑幾個新生力量。可那幾個新生力量仿佛關東軍的援兵,林父等到花兒都謝了還是杳無人影,只好再硬著頭皮催。領導拍腦門而起,直說:“你瞧我——你瞧我——”林父果然瞧他用筆在敲自己的腦瓜。有修養的人都是這樣的,古訓雲“上士以筆殺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文人心軟,林父見堂堂一部之長在自我摧殘,連忙說理解領導。領導被理解,保證短時間內人員到位。那領導是搞歷史的。歷史學家有關時間的承諾最不可信。說是說“短時間”,可八九百年用他們的話說都是“歷史的瞬間”,由此及彼,後果可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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