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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擺在園中亭。
四周放下了擺風的青紗,又點起熏蚊蟲的香。香几上放了一把鳳尾琴,青紗輕掃,便發出低吟。
裘三娘這裡沒有多少僕人丫頭,因此大丫環們親自動手,上菜布酒。
酒過二巡,蕭三便拉著裘三娘,要她彈琴。
墨紫已經換了女裝,站在亭外,時不時給添個油加個香。她自接手紅萸,已經不幹這樣的活兒,但今晚三個主子在這兒,而小衣一直沒出現,所以她被白荷拉過來幫忙。活倒是不重,就是無聊。
聽裘三娘的琴聲,清揚空靈。突然,加入蕭三的淡吟。竟是高山流水,在暑夜中那般涼暢。這二人,先不管情歸何處,此時此刻,已然忘我,陶醉在琴聲和歌聲之中。
“給我掌燈。”
頭頂上,一聲低沉。墨紫抬眼,蕭維就站在身側,一眼不看她。
“酒未乾,食未盡,席未散,夜未央,二爺卻是要走了?”墨紫望著亭內的那對三兒,若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畫面就停留在這裡,那會是多麼愜意的一對佳偶
“不走,難道惹人嫌?你這丫頭話恁多,讓你掌燈,掌燈便罷。”雙袖飛起,蕭維已在一丈開外。
墨紫聽他語氣不似剛才冷硬,又聞空氣中流起的酒香,是了,這位喝酒也是話會多些的人。遂不再多言,同對面而來的紅眉綠jú輕輕點頭,拿了一盞琉璃燈,趕過蕭二,照起亮來。
行了半路,靜了半路,卻能聽到琴聲不斷。
“墨哥。”蕭維打破沉默。他本來想聽墨紫先開口的,但她一言不發,一盞燈掌得好像全神貫注似的。
墨紫腳下一頓,不回頭,卻是笑音,“二爺叫我墨哥,可是要舊事重提?”
她沒看到蕭二目斂精光,一息欽佩,只聽到他低沉微冷的聲音。
“確有一事請教。”
墨紫轉過身來。
琉璃盞的燈火中,她帶笑且抬眼,望著他的面容猶如一朵綻放中的金色牡丹花。他突然想起來,這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明艷。只要她不再是一副假恭順低眉順目的樣子,只要她目光灼灼言辭咄咄,那張總是隱藏在影子中的小臉便會美得令人驚艷。
那種美,如出雲之月,每一次的光華乍現,便鐫刻進骨子裡一分,漸漸再難忘卻。
此時,她和當初船上的墨哥一模一樣。
他不知自己怎能眼拙至此?
“蕭將軍這般客氣,且容我猜上一猜。莫非,是想問船?”語調共琴聲飛揚,墨紫眸中滿滿金芒。
蕭維已不會去質疑這個女子的聰慧,點頭道,“正是問船。腳踩的槳,核桃的形,那隻船不知你何處購得,可知何人所造?”
“蕭將軍問來何用?”蕭二終於開口了,墨紫這回明知故問。她叫他將軍,就已經心裡很清楚。
“你只要回答我,無需問那麼多。”蕭維怎可能將國家大事說與她聽?
墨紫貝齒咬唇,鬆開之後,眼一眯又一笑,“那我回答將軍,我不知道。”
蕭維有點不可置信,俊臉沉了又沉,快到黑龍潭底下去了,“你戲弄我?”他好好問她話,她卻表情有鬼。
“蕭將軍此話怎講?你要答案,我給了答案。真假且不論,戲弄一詞卻是重了。您堂堂的將軍,我一個丫頭,敢戲弄您麼?不過——”語氣一轉,明眸善睞,“將軍這麼不容他人拒絕,亦不予尊重的問法,我不答又如何?撒謊又如何?論身份,我是蕭三奶奶的丫頭,不是將軍您的丫頭。若撇開這些,你有求於人,卻又態度倨傲,怎能得到答案?”
蕭維冷冷望著她,“那麼你是撒謊了?”
“是。”這人,從認識他之初,就太驕傲。那麼理所當然的貴氣,那麼天之驕子的霸情,不來惹她便罷,惹到她,還次次想強壓過頭,她就很難不跟他論論理。
墨紫那副你奈我何的神情,看得蕭維皺緊了眉頭,“你,好大的膽。”
墨紫哼一笑,蕭家二郎只會用官腔說話,到底是少年得志,意氣風發太早,所以習慣看扁別人,尤其是女人。
“我的膽不大。是將軍喜歡以為墨紫膽大。”她搖搖頭,“實話答你,我不能說。剛我問將軍,問來何用。其實將軍不說我也知道,是要用在水戰之中。正因如此,我無法告訴你。我答應過,不讓這樣的技藝成為殺人的工具。蕭將軍雖然愛國心切,墨紫卻幫不上忙。抱歉。”
她答應過的人,正是她自己。
頂撞他的,是她。說抱歉的,也是她。但這麼軟硬兼施,他再次被堵得結結實實,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還相信了她說的每個字。
“你不說,我難道不會查?沒有其它辦法不成?”僵持了片刻,蕭維說道。
“你若查得出來,又何必問我?”不是她小看他,“將軍要是想派人再到驚魚灘得到那條船,我得告訴你,那船已經變成木板條了,不必浪費人力物力,還有生命。”
蕭維本來是有此想法的,這時聽她這麼說,自然一驚,“你拆的?”
“我拆的。跟你說過,那是最後一次走私貨,不拆難道留給居心叵測之徒?”墨紫手裡的燈悠悠蕩了一圈,“二爺,走吧。”
蕭維聽她喊二爺,這便是不想再說下去的意思,他沒問清楚,不甘心,但也毫無辦法。
燈兒金黃金黃的,夜濃墨般,卻被劃開了,延伸出一條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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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欺我 辱我 我不忍 第196章 第二張貼
第196章 第二張貼
說話聲沒了,腳步聲遠了,裘三娘睜開眼,在帳幔里問道,“墨紫走了?”
帳子撩開,白荷輕柔打個結花,“嗯,剛走,說有應酬呢。”
“應酬啊——”裘三娘笑得有些疲倦,“很久沒聽到這詞了。”想一年前,她在江南,與人拼酒拼琴,真是痛快的日子。
白荷纖細的身子一僵,竟然在床前重重跪下。
“白荷,你起來說話。”裘三娘半點不驚訝,緩緩起身,光腳踩著青磚。半垂的眸,披開的發,神情莫測。
紅梅綠jú笑著進來,見狀,臉色均是一變,撲通兩聲,跟著跪了。
“敢情你們商量好的,那麼,一個個都起來,再讓一個開口。”裘三娘有氣無力。她在何去何從間輾轉反覆,奇怪自己的急火性子究竟跑去了哪裡。五個能信任的丫頭,一個最知自己心意,卻已經飛出去,越來越感覺抓不牢,乾脆隨她去;一個對自己吩咐之外的事情毫不關心;這三個綁在一起,全心全意想她當穩蕭三奶奶,比她親娘還囉嗦。
沒人起來,白荷開得口,“姑娘,奴婢們不明白,姑爺對姑娘百般示好,姑娘為何還要拿著休書?”
昨夜鋪床,看到一個信封在枕頭下,叫來識字的紅梅,才知是休書。原來叫來墨紫,不但沒能讓裘三娘改變心意,反而適得其反。忍了一宿,白荷決定問個清楚明白。
“奴婢知姑娘與別的閨中小姐不同,自小跟老爺闖遍大江南北。普天下,像姑娘這般見識多才藝出眾的女子,奴婢沒見過幾個。姑娘愛往外跑,奴婢更是清楚不過。可,姑娘,女子終要嫁人安定的。若姑爺對姑娘不好,奴婢們自然不敢多說一句。可姑爺的心思,便是咱們這些粗笨人,也瞧得出來。姑娘要堅持離開王府,不說王爺王妃會如何反對,姑娘的名節也無法保全。姑娘出府,或能如從前一般快意,可姑娘是否想過,能快意一輩子麼?”好個白荷,隻字不識,說得句句有力,“離開裘府前,乾娘同我說,裘夫人臨終只有一個希望,便是您能嫁得一個好夫君,待您如珠如寶,一世安康。乾娘讓我好生服侍您,無論如何要在王府里安穩下來。奴婢斗膽,給姑娘磕頭,求姑娘三思再三思,切不可衝動行事。”
額頭撞地,咚沉有聲。
“奶奶,三思”紅梅也磕。
“姑娘,綠jú最笨,只是這麼大的事,不能再等等麼?”說完,綠jú跟著一磕。
“別磕了,攪得我心煩意亂,脾氣上來,誰都攔不住”從小一起長起來的情分,還有紅梅知心貼暖的情分,裘三娘看不下去這些丫頭求她。她有心要像墨紫那樣飛翔,卻發現一入侯門深似海,手腳都被束縛著,動一發而牽動很多人。
裘三娘這麼一說,三人誰都不敢磕了,直挺挺跪著。
“墨紫走前,還說了什麼?我聽她說了一段呢。”到頭來,唯有此女知她。
白荷咬唇。昨夜聽來,墨紫大概和姑娘一樣,對休書一事抱無所謂的態度。因此她第一次猶豫了,該不該實話傳達。雖說,她不是很明白墨紫話里的意思,但怕裘三娘聽了,會下定決心。
裘三娘嫣然一笑,“你不說,我就當墨紫是站在我這邊的了。”
綠jú嘀咕,“墨紫從來都是站在姑娘那邊的。”
裘三娘聽了笑意更深,“那好,有一個在我這邊,我就——”
白荷以為裘三娘執意了,忙道,“墨紫說,姑娘不必故意假了性子,只要作自己就是。仍是那句話,他人以誠待你,你便以誠待他。他的秘密已經全告訴了你,你的秘密也告訴他便是。他若無法接受,姑娘再想下一步不遲。他若萬般割捨不去,姑娘順心而為也未嘗不可。有心人易得,一心人難得。姑娘要是看清了,便全在姑娘的心意。舍,便舍。得,便得。不必顧慮太多。還說——”
裘三娘聽得眼內精光亂she,“還說什麼?”
“還說姑娘本不是扭捏之人,顧前顧後,反失了姑娘的真性情。姑娘曾說,你不像她,拳頭藏在袖子裡,不敢出來。那她等著看姑娘這次,一擊命中,管他大宅深院,還是市井廣空,哪裡都能快意人生。沒有人說,非斗才可贏。不戰而——”傳達不下去了,白荷一抬眼,便是一怔。
裘三娘滿目生輝,疲累的倦容一掃而空,“好一個順心而為好一個舍便舍,得便得好一個大宅深院,市井廣空,快意人生好一個不戰而屈人之兵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太過扭捏,反而不像我了啊”
“小衣”她聲音一高。
消失了一夜的小衣沒一會兒就進到屋裡來。
裘三娘將枕下休書拿了出來,看得跪了一地的大丫頭們心中一顫,“去,把這交給墨紫,讓她保管著,該給人看的時候,千萬別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