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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一路走走停停地到了外頭儀門,沒找到自己的馬車和從人,她不禁越發惱怒,隨手召來一個門子就厲聲質問了起來。誰想在她好一番疾言厲色下,那門子卻是一味不做聲,末了才不緊不慢地說:“回夫人的話,今日馮總督葉巡撫等等江南地面上的官員全都來了道喜,誥命夫人更是足足十幾位,因而進出的車馬都是按照品級排定的。據小的所知,金陵書院是昨日剛剛得了敕命封賜,艾山長賜勛一級,賜六品學官銜,只不過這會兒平江伯和許守備剛到,所以您的車馬一時半會進不來,還請您少待。”
這話聽著彬彬有禮,可實則是字裡行間都在說她品級比不上旁人,艾夫人素來在外是被下人恭恭敬敬捧著拿好話逢迎,何嘗吃過這樣的啞巴虧?再加上剛剛在荊王面前受到的羞辱,她只覺得腦際突然竄起一叢怒火,竟是下意識劈手一個巴掌甩了出去。
然而,艾夫人那重重的一掌卻是撲了一個空,就只見那門子和敏捷的貓兒似的,一貓腰一側身往旁邊一閃,眼看著艾夫人腳下趔趄,險些撞在一旁的門框上,他卻只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連搭把手的打算都沒有。直到艾夫人站穩了身子,用幾乎噴火的目光狠狠瞪著他,他才幹咳了一聲:“夫人息怒,您是千金之體,小的可不敢胡亂碰著。”
“你……”
艾夫人被這話噎得只說出一個字就卡了殼,可一味怒視卻是絲毫效果都沒有,她只得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捱到自家的馬車來了之後就立時快步上車,再也不想在這個該死的地方留上半刻。而那門子客氣有禮地看著馬車消失在視野中,那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什麼名門貴婦,抬手就知道打人,什麼玩意!就這樣兒,還敢和咱們夫人頂牛,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德性!”
相比那些雜佐官,各級衙門的主官上任素來就是頭等大事,然而因為先前南京城那沸沸揚揚的風波,楊進周接印時極其低調,等到大多數人得到消息的時候,前任總兵早已經搬出了這衙門,因而今天新總兵一家搬了進來,自然趨奉的人絡繹不絕。外頭男人那裡的光景陳瀾不得而知,可三門內後堂這濟濟一堂的貴婦千金們,已經足以讓她察覺到那不同的光景。
單從品級來說,這裡便匯集了整個江南最顯貴的那些夫人們——平江伯夫人、馮總督夫人、許守備夫人、葉巡撫夫人、金陵知府夫人……林林總總的官眷就有十幾位。而剛剛得了朝廷冊封的四大書院裡,除了艾夫人不在,其餘三位夫人都在其列。
此外還有已經致仕的不少本地名門望族女眷,這其中,從揚州府過來的梁太太雖說丈夫品級並不算高,可因為是荊王的未來岳家,自然被人高看一眼。至於如江家這等在官場少了根基的,江大太太自然只有忝陪末座。
雖說是眾人都已經刻意樸素,但那些脂粉頭油的香味仍然是充斥著偌大的屋子,哪怕是所有支摘窗全都開著,仍然熏得陳瀾有些呼吸不適,更不用說江氏了。因而,莊媽媽來請示午飯擺在哪兒的時候,早在搬進來之前就已經看過這總兵衙門屋舍圖紙的陳瀾信口就說出了三個字。
“碧水閣。”
碧水閣乃是總兵府後衙的一座水榭,前頭臨水,後頭掩映著幾株已經有些年頭的古槐,高大的冠蓋遮蔽住了初夏明媚的陽光,再加上水面上架設了水車和竹製水管,四面木窗全部移開之後,內中就是涼風習習。因而此時二三十人坐在其中,雖是人聲喧譁,卻也不嫌擁擠氣悶。再加上都是每人一張小几,几上三四色吃食攢盒,倒也整整齊齊。只是距離主位上那婆媳倆遠的人,這會兒就是想拍馬屁也不太容易,畢竟,誰也不能扯著喉嚨高聲叫嚷。
因而,當柳姑姑悄悄走到陳瀾身側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女主人臉上那一絲滿意的笑意。順手取了自斟壺給陳瀾面前斟了淺淺一杯,她就彎下腰輕聲道:“廚房裡頭有路嫂子掌總,再加上都是熟手,雲姐姐也在那兒照看,紅螺芸兒則是在後頭收拾東西,一切都是井井有條。”
陳瀾輕輕點了點頭,隨即舉起小杯啜飲了一口,這才頭也不抬地問道:“柳姑姑剛剛代我去傳話,那位怎麼說?”
“艾夫人?”柳姑姑眉頭一挑,隨即笑道,“她倒是撂了一句狠話,可不想老爺突然回來了,一句話把人噎得夠嗆。偏巧荊王也來湊熱鬧,總之她是被搶白得臉都青了,後來就被荊王打發回去了。不過,奴婢看她的樣子,就怕之後……”
“不怕什麼之後。”陳瀾輕聲打斷了柳姑姑的話,下巴輕揚掃了一眼正在逢迎江氏的那些貴婦,一字一句地說,“看看今天來了多少人?情勢比人強時,不服軟就只有自取其辱!”
中午這一頓高朋滿座的午宴之後,按照江南這地兒平日裡上任入衙喬遷的規矩,同僚下屬等等自然是各自告辭回去辦事,而官眷們也多半是隨著丈夫離開,可眼下已經到了午後未時,滿屋子鶯鶯燕燕卻沒有一個告退離開的,反而是變著法子往陳瀾面前湊。
陳瀾在揚州和南京先後停留了這許多日子,雖和人交往的次數並不多,可仍然是有人打聽到了她的喜好,這會兒就沒人提什麼胭脂水粉綾羅綢緞之類的勾當,對著陳瀾話里話外全都是那些仿佛閒聊一般的家長里短。這其中,那位最初在二門露過面之後就說是因身體不適早早告退的艾夫人,自然成了女人們笑吟吟津津樂道的話題。
“說起那位艾夫人,在咱們金陵府里可是了不得的人物。這回朝廷冊封的四大書院裡頭,別的三家都是山長當家,只有金陵書院是她一個女人頂在前頭,艾山長反而只是講學,別的什麼都不管。所以,出去的學生人人都叫她一聲師母。”
“什麼當家,她也就是摟錢第一把手,金陵書院能占著南京乃至江南第一的名頭,可不是因為他們會摟錢?既然要摟錢,自然就脫不開買賣,可普通的買賣哪裡有那許多的利錢?據說,這除了不經市舶司走海上那條路子之外,還有就是靠著書院的幌子接收別人投獻的田地,每年少交的賦稅就是一大把!”
“咳,那些官面上的大事,咱們這些婦道人家就不要多說了!咱們又不是楊夫人那等睿智的,說著說著自己指不定都糊塗了。要我說,這位艾夫人比咱們精明得多,雖是填房,卻能把原配嫡子給擠了出去,聽說那位成親後就直接帶著媳婦去了嶽麓書院,三年兩載都難得回來。做女人的失了賢惠,人前卻還是一副賢良的師母樣子,瞧著就讓人噁心!”
最初還只是說道一些人盡皆知的,之後則是開始往深里挖掘,最後乾脆揭人陰私,陳瀾聽著聽著,臉上的笑容就漸漸沒了。而江氏雖已經覺察到艾夫人恐怕和前幾日那沸沸揚揚的勾當脫不開干係,可卻不喜歡背後聽人詆毀別人,見這越說越不像話了,自然而然就輕輕拍了拍扶手,三兩句把話頭拐到了別的上頭。這時候,趁著那幾位夫人不自在地從陳瀾身邊挪了開來,江大太太趁機就擠了進去。
“楊夫人,多虧了您神機妙算,江家才能熬過了這一關。三老太爺如今放手把好些事情都交給了老爺,族裡人大多也不敢再聒噪了,唯有四房的十八弟還在那上躥下跳地造謠生事,我家老爺說,憑他做下的那些糊塗事,就該開了祠堂好好辦他!”
見江大太太那種從動作話語表情中都流露出一股諂媚來,又是直截了當把十八老爺撂了出來,陳瀾哪裡不知道江家一族已經是認清了風色,希望藉此一事讓自己那婆婆消氣。她此前就已經決定扶上長房一把,而且很厭惡那位煽動了許家老二許進的江十八老爺,可此時此刻,她卻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江大太太。
“大太太是打算為長房立威麼?”
江大太太不料陳瀾不接話茬,反而直截了當撂了這麼一句話,一時間頗有些狼狽,好半晌才強笑道:“三老太爺說是交了權,可終究我家老爺威望不足,借著機會把不肖子弟給清理了出去,族中上下的風氣也就正了。更何況,這四房當家原本就該是十五老爺……”
陳瀾見那邊正在和人說話的婆婆江氏看了看自己這邊,大約是剛剛聽見了什麼,她就順勢阻止了江大太太繼續往下說,隨即站起身來,尋了個藉口叫了江大太太到外頭說話。因誰都知道江氏出身江家,其他人自是仍然安坐如故。
到了外頭憑水欄杆處,陳瀾方才站住了。見江大太太謹慎地離著三步遠,她便頷首示意其上前一些,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江家十八老爺的罪過是否要開祠堂,這是你們江家的內務,我管不著,娘那兒更是不會插手。至於四房當家的事,那得看十五老爺自己的意思。我要說的只有一條,該是他名下的產業,一分一毫都還回來,其他的你們看著辦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