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惠心姐姐這不是寒磣我麼?你不在京師不知道,前年我在詩會上就是死活沒做出詩來,結果丟了老大的丑,今天其實是巴不得不去,只是借你的由頭躲了一遭罷了。”陳瀾自不會諱言“從前”的經歷,見張惠心瞪大了眼睛,她又說道,“我最初還苦讀了一陣子詩文,可發現沒那天賦,後來也就索性丟開了,如今只看些地理文集雜記之類的書。”
“咦,你也喜歡這些?”張惠心原還要調侃,可一聽陳瀾這話,她立刻把最初的想頭丟到了九霄雲外,一把抓住了陳瀾的手說道,“我在江南,可是讓人找來了好些雜書看,就是傳奇小說話本也瞧了不少,還有好些戲文。可戲文終究是假的,沒意思,所以我倒是極愛那些遊記散文……”
陳瀾只是起了一個頭,結果就只見張惠心打開了話匣子剎不住車,從那些雜書說到了江南風景,又從江南風景說到了各地風俗,興起時甚至還比劃著名手勢。恰好陳瀾對於悶在深宅大院中就很不習慣,因而非但不覺得厭煩,反而興致勃勃地問著,自然更是投契。到最後,兩人發現竟看過幾本相同的書,自然就更加歡喜了起來。
只是此時雖說清淨,但渾沒一個人在旁邊伺候,兼且說得又久了,未免有些疲累,因而就著梅林走向拐了一個彎,瞧見那邊有一處茅糙亭子,張惠心就拉著陳瀾一同過去。見亭子中收拾得乾淨整潔,一邊的位子上還墊著一溜四個厚厚的墊子,居中的石桌上還擺著兩個蒲包,陳瀾就多了一個心眼,忙拉了一把張惠心,低聲說道:“咱們走得有些遠了,這兒會不會有外人?”
“這兒是王府,哪裡會有外人,再說了,王府中誰不知道大姐姐今天待客,哪會有閒人過來。看這兒的光景,多半是管著這梅林的婆子媳婦休息的地方,咱們略坐一會兒休息不打緊。”張惠心說著就先坐了下來,又拉著陳瀾緊貼自己一塊兒坐了,把手爐捂在了懷裡,又笑道,“王府這片梅林聽說是當年楚國公開府的時候就有的,後來死了又種,占地越來越大,都說是帝都一景……”
張惠心說得興起,陳瀾卻覺得心神不寧,當手無意間摸到底下那座墊的時候,她突然心中一動。這下頭的軟墊瞧著半舊不新,可摸上去的手感卻是不同。於是,她又把目光轉向了旁邊,這才發現針腳極其細密,而且上頭的方格竟不是染色,而是一針一線繡的,還細心地用繩子綁在了糙亭旁邊的欄杆上,不虞被風吹走。此時,想起今天王府接待的還有男客,張惠還說過梅林極大,指不定王妃在這一頭待客,晉王在那一邊迎賓,她頓時一下子站了起來。
“瀾妹妹,怎麼了?”
陳瀾卻顧不得理會迷茫的張惠,將其一把拉起,隨即指著那墊子說:“這不像是那些媳婦婆子隨便坐坐歇歇的地方,這墊子不對……”
“有什麼不對?”
張惠心眉頭一挑,竟是伸手去想拿一個瞧瞧,發現用繩子綁著,她又蹲下身把繩子解了下來。這一看之下,哪怕她很不擅長女紅,也瞧出不對勁來。就在這時候,一旁的陳瀾突然瞧見那邊一株梅樹後頭閃出了一個人來。
那人大約二十七八的樣子,身材臃腫,青色衣衫上好幾處沾著泥土,臉色卻極其白淨,一看見她們倆,嘴裡就嚷嚷了幾句,隨即徑直衝了過來。嚇了一跳的陳瀾本能地將張惠心往身後一拉,又往後退了幾步,卻不料那人動作極快,一進糙亭就氣急敗壞地衝到了她們面前,一把搶過了張惠心手上的坐墊,隨即指著她們嚷嚷了起來。
“不許搶寶寶的寶貝!”
這算什麼話?陳瀾原以為這人或者是今日晉王邀約的賓客,或者是王府的清客之流,亦或是下人僕役甚至是哪裡冒出來圖謀不軌的人,可萬萬沒想到對方張口竟是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一時之間不禁愣在了那兒。緊跟著,她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陣笑聲。
“好妹妹,別怕,這是寶寶哥哥!”
陳瀾知道張惠心並無兄弟,而韓國公府雖有幾位少爺,但那畢竟是她的表兄弟,她也有所了解,和眼前這人似乎並不相符,所以仍有些疑惑。直到那胖乎乎的青年抱著坐墊一屁股在那邊坐下,還生怕她們爭搶似的,屁股下頭坐著一個不算,更是把身邊其他兩個坐墊都解了下來抱在懷裡,她才一下子恍然大悟。
“這……是周王殿下?”
“對啊,就是周王哥哥。不過我從來都習慣了叫他寶寶哥哥!”
“寶寶哥哥平常都是住在宮裡,很少往外頭來,就算出來也不至於連個跟的人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張惠心說著便突然皺起了眉頭,隨即上前拉著滿臉警惕的周王問道,“寶寶哥哥乖,惠心妹妹不搶你的東西。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跟你的人呢?”
“楊大哥帶我來的……捉迷藏……他們沒用……都不見了……”
看到周王一面警惕地看著自己,一面對張惠心嘟嘟囔囔,陳瀾這才相信,這一位確實是真的呆傻。瞅著張惠心那笑著哄人的樣子,她略一思忖,便到石桌上將那兩個蒲包打開。其中一個裡頭是一個樣式精緻的捧盒,而另一個裡頭則是一個猶帶溫熱的紫砂壺和一個茶杯。
第044章驚心(上)
糙亭中,儘管張惠心哄得耐心,但周王仍是不時使勁搖頭,就是抱著坐墊不鬆手。
陳瀾從蒲包裡頭取了一個茶杯,倒了一杯茶便轉身走到周王面前,張惠心見狀連忙站起身,接過來又哄起了周王。費了老大的功夫,周王總算是鬆開了手中抱著的那兩個坐墊,猶猶豫豫捧著茶杯啜飲了兩口,隨即仿佛生怕人搶似的,一下子全都倒進了嘴裡,頓時給嗆得連連咳嗽。張惠心忙著又是順氣又是哄騙,陳瀾則是連忙去拿了那個捧盒來,打開一看,這才發現裡頭是滿滿當當的各色蜜餞果子,卻都是去了核的。
喝了茶,又鼓著雙頰嚼著蜜餞果子,捧著陳瀾的手爐,周王的神情總算是漸漸平靜了下來,看著兩人咧嘴一笑,又點點頭說:“你們是好人,寶寶喜歡。”
張惠心抿嘴一笑,隨即才拉著陳瀾離著稍遠一些坐下,又輕聲說:“別怕,寶寶哥哥就是這樣,只要你待他好,他也會衝著你笑,最是好玩不過的人。我回來之後進宮了幾回,別的宮裡待一陣子就走了,每次去賢妃娘娘那兒,總會陪著寶寶哥哥玩上好一陣子。別看他這樣子,最喜歡我講宮外的故事了,賢妃娘娘也喜歡聽。”
陳瀾之前也聽說過周王呆傻,但從古至今,皇族裡頭的傻子著實稀罕,反倒是裝瘋賣傻的例子不少,因而她一度覺得周王也是如此。此時此刻,她只不過一問,張惠心也沒怎麼避諱,一五一十就全都倒了出來。
原來,周王林泰堪先天不足,最初還瞧不出來,但到了兩三歲就漸漸現出了端倪來。因為生母是皇帝頗為敬重的武賢妃,再加上皇帝皇后都憐他的病,一直好吃好喝好醫好藥供著,從小就沒有受過任何委屈。晉王娶妃之前,朝臣們也曾經議過要給皇長子周王先納妃,可皇帝卻被武賢妃一番不要耽誤名門淑媛的話勸了去,最後,還是自幼侍奉周王的一位宮女說是情願伺候周王一輩子,於是封了夫人。
“賢妃娘娘人很好,要不是我娘說怕惹麻煩,她差點就要認我做乾女兒。寶寶哥哥人也很好,雖然我每次進宮都要重新解說一番我是誰,可一旦他覺得你是好人,就會把珍藏著的好東西分了給我。我娘說,別看外人說起便扼腕嘆息,但他這樣未必不是福氣……反正我也不懂這些,家裡沒有兄弟姊妹陪我玩,有寶寶哥哥也不錯……對了,好妹妹,今天元宵節,晚上燈市胡同有燈會,咱們帶上寶寶哥哥一起出去看怎麼樣?”
儘管很喜歡張惠心那少見的直性子,但陳瀾想想自己如今的處境,只得對她歉意地搖了搖頭:“先不說今天周王殿下是怎麼出來的,就是咱們家裡頭,也不會允我們這般出去胡鬧。燈市上魚龍混雜,出了點事情誰擔當得起?”
“說的也是,我不要緊,跟著的人回去非得被狠狠責罰一頓不可。”張惠心唉聲嘆氣地耷拉下了腦袋,隨即才想起陳瀾的另一個問題,頓時抬起頭來往四面八方瞧了瞧,“寶寶哥哥剛剛說的楊大哥是怎麼回事,就算是我,他也常常不記得,怎麼竟記得什麼楊大哥了?就因為他口中除了娘娘之外,就是哥哥妹妹,娘娘也不知道說過多少次,可就是改不了。”
陳瀾之前還沒把那隱約聽到的楊大哥三個字放在心上,但此時張惠心再這麼一提,她頓時心中一動。楊姓雖說並不是什麼稀有罕見的,但她知道的便只有汝寧伯楊家和那個錦衣衛指揮僉事楊進周,可要是真說帶周王出來這件事,那位天子近臣才是最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