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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老太太突然用手撐著那玉蘭樹的樹幹,一字一句地說:“梁家沒指望怎樣潑天的榮華富貴,只想守著祖業安安分分過日子。”
聽了這麼多,此時再面對這樣一句再直截了當不過的表白,陳瀾最初那種程式化的笑容早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上翹的嘴角。此時見梁老太太頗有些緊張,她便笑道:“老太太言重了,那是先皇后為荊王殿下挑中的姻緣,誰敢疑你家?只您既然這樣說了,我便冒昧問一句,如今府中日日這麼熱鬧,傳揚出去並不好看。”
“今日請楊夫人您來,就是為了這個!”梁老太太也沒注意到陳瀾那一下子變得頗為古怪的臉色,面色尷尬地說,“沅兒的父親只是個致仕的知府,看上去理當是在地方上轉了多年,其實真正於治事和經濟上建樹卻不多,人際上也沒有太大心得,可終究是他的同年同鄉們襄助不少,而如今出了這樣的貴人,沾親帶故亦或是舊日鄰舍全都一擁而上,他險些都要躲到城外蜀崗上的糙廬去了,還是我們娘倆死活勸住,偏大郎又去了嶽麓書院求學……”
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而一人顯達,親朋故舊全都來想著沾光,這種事情陳瀾已經司空見慣了,畢竟婆婆江氏的娘家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然而,江氏終究是心性剛毅的人,處事也果決,此時面對梁老太太那無可奈何長吁短嘆,她不得不承認,應付某些事情,要麼得有相應的覺悟,要麼就得有相應的手段,否則就得像是梁家人似的陷入兩難境地。
皇帝給荊王挑選這樣一個小門小戶的王妃,也許是為了斷絕將來的外戚隱患。而梁家人並不是精擅仕途的,也許根本沒注意到這一點,只是因對困境束手無策,於是……於是就送了帖子到偶園,想見了她之後通過她向那位荊王表示心意?殊不知那位真正的荊王其實早就知道了,而且更混蛋的是搶先一步讓她來解決這麻煩!
已經有了某些覺悟的陳瀾輕輕揉了揉眉心,隨即衝著滿臉期冀的梁老太太點了點頭。儘管再沒有別的話,梁老太太仍然是如釋重負,隨即就虛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嘮嘮叨叨對夫人說了這許多,勞您在外頭站了這麼久。時候不早了,夫人隨老身到後頭坐坐吧!”
離著稍遠的柳姑姑雖聽不見那邊交談的內容,但長鏑和紅纓都是自幼練武,耳清目明,那麼些時間已經足夠她倆聽一個大概。見著梁老太太和陳瀾出來,兩人側身讓了一讓,看著梁老太太的目光里卻多了幾分不耐,等人走過去之後,兩人一面跟上,一面悄悄交談了兩句。
“梁家人怎麼這麼沒魄力?既然是未來荊王妃的娘家,何必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親友!”
“你傻了不是?荊王孝期至少還有一年,那邊一年後才能過門,而且梁家也沒有現在就搬去京城的道理,既然要住在揚州府,總不能成日裡閉門謝客不與人往來吧?說來說去,梁老太太和那位梁太太手段不夠,難道你還能指望所有人都像安國長公主和咱們夫人?”
“荊王殿下真可憐……”
如果陳瀾聽到長鏑那最後一句感慨,必定會沒好氣地訓斥過去——要知道,眼下她這個被人當成保母的人才是最可憐的!正因為如此,跟著梁老太太進入正房,眼瞅著又是好些鶯鶯燕燕的女眷起身施禮問好,她那臉上不用裝就是淡淡的。好在今天到梁府的人和之前樊成設宴款待時的女眷並不相同,否則她連敷衍的精神都提不起來。
而相比那次一色都是濃妝艷抹金翠滿頭的誥命夫人們,今天卻多了幾位淡掃蛾眉顏色素淡的千金小姐。乍一眼看去,她仿佛看到了數天前自己出席晚宴時那妝容裝束的翻版。情知她們是為了討自己的喜歡,幾位小姐上來屈膝施禮時,她也只得微微頷首點頭,目光卻落在了末位的兩個婦人身上。
一個是金陵書院教習鄧恩銘的妻子米氏,一個是江四郎的妻子紀氏。兩個人全都沒有帶上其他人,和那些滿口都在誇讚自家女兒侄女的婦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總算是捱到了去那邊賞花,已經去過一遭的陳瀾原是懶得再湊熱鬧,可眼見那幫人分明是她留下她們也不去的架勢,她只好走在前頭。而就在她跨出房門的一剎那,旁邊竟是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攙扶了她一把,她側頭一看,卻發現正是紀氏。
“楊夫人。”稱呼了一聲之後,紀氏的聲音突然變得如同蚊子一般輕,“我家相公讓我給夫人捎帶一句話,這兩天突然有傳言,說是皇上打算立荊王殿下為太子,還說什麼安國長公主那邊正在幫忙瞧看宜東宮的女子,所以,難保有人不打您的主意。”
她那位乾娘如今正被眾星拱月保胎安養還來不及,哪裡有時間去幫侄兒看什么女人……再說了,這裡是揚州不是京城,怎會有這樣的消息傳出來,分明是謠言!再說了,難道她這個海寧縣主還要負責給荊王安排女人拉皮條?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陳瀾心中一凜,瞥見紀氏臉上很有些緊張,想來還是第一次替丈夫做這樣的事,當即溫言笑道:“令夫著實有心了,請娘子回去之後,替我好好謝他一聲。”
“不敢不敢。”只這一句讚賞,紀氏便立時眉開眼笑,扶著陳瀾的手又緊了些,一面走一面說道,“外子也就是在與人打交道上多有心得,所以辦這些事是最得心應手的。瞧我這記性,險些都忘了另一樁正事……外子說,他實在是罪該萬死,前時對夫人提過的那個女人,他派去的人竟是把人給跟丟了,他雖是竭力在找,可這兩天還沒什麼消息。都是數日前這揚州城大索招惹的,大街上連我們這些正經人家的馬車也常常遭遇檢查,所以多有不便。”
陳瀾今次出來是有揚州府衙的差役隨行,即便如此,一路仍是盤查不斷,只這些人終究好用,從始至終就沒人敢打起車簾查看她的馬車。而最初一大早出門時,揚州知府樊成還在門口守株待兔,一逮著她出來就點頭哈腰地解釋賠罪,說是那事情還沒查出個所以然,但江都衛已經入城戒嚴,必定很快就有結果云云……如今再仔細琢磨琢磨,和紀氏的話兩相印證,她竟是不由自主沉思了起來。
江都衛……話說楊進周已經好幾日早出晚歸了……
瞧見紀氏和陳瀾走在一塊,談笑間竟是異常親近,其餘幾位夫人不禁面色都有些異常,更有人不動聲色地試探梁太太口風。到最後,還是米氏在旁邊不動聲色地打岔道:“說起來,紀妹妹膝下雖有兩個女兒,可大的六歲,小的四歲,只比我家那個才會滿地亂爬的丫頭強一丁點。還是江四郎知情重義,至今身邊一個旁人都沒有。”
這話說得其他諸位夫人好一陣眼色亂飛,在如釋重負之餘,也不免有人酸溜溜地嘀咕道:“江家說是大戶,可這些年摟錢摟得越發狠了,就連家裡女人也是連賢惠都丟了,難道江四郎堂堂爺們,不怕說出去被人笑話?”
“笑話什麼?前頭那位楊夫人,據說家裡爺們也是同樣半點不沾腥的!哪裡像咱們家裡,老少爺們都是一個個像偷腥的貓似的,香的臭的都往屋裡拉!”
聽這些人越說越不像話,梁太太一面慶幸已經早一步由婆婆出面表明了心跡,一面又惱怒這些人借著早年的恩德情分亦或是親戚關係,就只差沒直接上偶園求見騷擾了。然而,當來到那植著兩排玉蘭樹的廳堂前時,她突然察覺到有人輕輕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扭頭一看卻發現是不知什麼時候落在後頭的米氏。
“姐姐。”米氏見一群夫人們又圍著陳瀾說話去了,便拖著梁太太往旁邊避了避,又輕聲說,“姐姐,家裡好容易出了位貴人,你就算幫不上其他忙,也不能給人添堵才是!要說這些人的心思,難道你還不知道,不就指望攀龍附鳳?以貴人那恬淡的性子,斗得過這麼多心眼多多的?更何況,那位主兒的名聲你不是不知道,若在男色之外,又添上許多女色……”
梁太太被說得一愣,那臉色旋即就變得異常難看。而米氏見一語奏效,旋即便又添油加醋地說道:“姐姐向來不管外事,所以偶園那邊的情形也許不知道。這樣的人物,別人哪裡不是帶著七八個丫頭媽媽隨侍,可他身邊就一個女人都沒有,聽說連近身的事情都是小廝做,顯見那傳言總有八九分准。既是如此,以咱們梁家這位貴人的脾性,要保著自己,然後一舉得男多少不易?”
前頭只是說今天這些人的居心不良,梁太太還可以放一放,可後頭那提醒卻是當頭棒喝,她只覺得整顆心一縮,隨即不由自主地按著了胸口。這時候,米氏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笑容,於是又湊近前去低聲言語了起來。
一旁的玉蘭樹下,面對一個個夫人們那舌燦蓮花似的逢迎,面對那一個個小姐們或妙語連珠,或出口成章,或乾脆擺造型弄姿勢,再瞥見那米氏拉著梁太太悄悄密語,陳瀾漸漸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如果說她原先只是打算敷衍了梁老太太,然後把這難題原封不動丟回去給荊王,那麼,眼下她已經決定好好敲打梁家,省得回頭荊王又出什麼么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