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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剛剛我又聽到那首《茉莉花》了。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飄來的,悠悠然然好聽得很。我之前在御花園時還唱了一回,可現在實在是沒有那個力氣了。當年,這首歌還是皇上從殘譜上抄下來給我的……”
聽皇后盡嘟囔這些,宜興郡主略一思忖,就沖葉尚儀和王尚宮以及跟著皇帝過來的夏太監打了個手勢,三人自是知機,各自把各自的人都帶了下去。一時間,偌大的屋子裡就只剩下了這邊的寥寥數人。
皇帝盯著皇后,突然開口說:“剛剛是陳瀾唱的。”
“是阿瀾?”皇后一下子驚訝了起來,見陳瀾正站在宜興郡主身側,便輕輕挪動了一下頭頸算是頷首,“昨天她才聽過,今天就會了,看來她和我真的是有緣……只可惜我已經支撐不住了,否則,我真的想她多陪我一陣子……”
“別說傻話!若是你喜歡她,以後這病好了,盡可讓她留在宮中陪你!”
“皇上糊塗了嗎?留著一個外姓女子在宮中,群臣那裡可怎麼說?這一次借著九妹的由頭,可若不是西苑那邊的事情不好辦,九妹也不好長留宮中,更何況是她?”
“她父母都去了,朕可以封她郡主……不,封她公主,讓她名正言順地做你的女兒,這樣留在宮中陪你,誰還能說一個不字……”
話還沒說完,皇帝就感到一隻手艱難卻輕柔地擋在了他的嘴上,隨即就看到皇后的眼圈赫然發紅,但臉上滿是堅決。夫妻多年,他哪裡不明白自己的結髮妻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到了口中的一連串話便說不下去了,只輕輕地抓過她的左手,用自己的雙手將她的雙手緊緊握在了一塊,眼神中滿是痛惜。
“封郡主容易,封公主也容易,金口玉言一道旨意,可是在群臣眼中,皇上就成了一個只以自己好惡行封賞的人,至於我這個皇后,只怕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了。就連阿瀾……她是沒了父母,可終究不是父母無名無姓,膝下還有一個弟弟,我若是不在了,她那封號又有什麼用?更何況,皇上可曾問過她是否願意?”
皇后費力地抬起腦袋,見陳瀾的臉上宛然可見淚痕,眼睛仍有些發紅,而嘴唇上隱約還留著牙印子,不禁莞爾一笑,隨即才看著皇帝說:“我是覺得她像我,若是我還能活個幾十年的,認她做女兒也就罷了,可如今……九妹,你和賢妃帶著孩子們出去吧,我還有幾句話要對皇上說。”
一句帶著孩子們,宜興郡主忍不住看了一眼陳瀾,見她滿是震驚,隨即便默不作聲地跪倒在地,輕輕磕了三個頭,不禁心生感慨。再一看時,也不知道周王什麼時候跟著跪下了,正像模像樣地跟著磕頭,她更是覺得心中平添酸澀,看了賢妃一眼便一同上前去,一人拉著一個悄悄退出了屋子。
直到那厚厚的門帘再次放下,皇后才正色看著皇帝,一字一句費力地說:“原本以為上一回我就熬不過去,所以才說了那些,沒想到老天對我還真是寬厚,讓阿瀾陪著我過了這十幾天的安生日子。咱們夫妻幾十年,如今到了這最後的時候,我再叫你一聲七郎……七郎,吳王興許還有冤屈,他畢竟是你的骨肉,你不要輕易處置了,至於儲君之位……不是我心存偏見,晉王優柔寡斷薄情寡義,並不是好人選;淮王太過貪婪,只知道與民爭利,卻不知道分利於民,而且心性陰狠,我實在是擔心他誤入歧途……”
說到這裡,皇后只覺得胸口異常煩悶,不由得頓了一頓。一旁的皇帝連忙將她半扶起來,輕輕順了一會氣,剛說叫個御醫進來看看,亦或是自己去倒杯水的時候,手卻被皇后按住了。見那雙一度有些黯淡的眼睛此時再次綻放出了不容置疑的神采,他到了口中的勸慰頓時吞了回去,只臉色越發陰晦。
“羅貴妃的魯王還小,可她大約是因為早年間受了太多冷遇,所以一貫嬌養著孩子。過了年就已經八歲的人了,卻還是身體極弱,此次只是跌進了一個沒多少水的小水塘,就險些折騰出了大事,雖是有人心存險惡,但畢竟孩子太嬌弱了。況且,孩子小沒有定性,若貿然置之高位,只怕更容易養壞了人,而且威國公是皇上還要用的。至於其他皇子,一眼看去,竟是沒什麼出挑的……如今想來,七郎,都是我的錯,我就不應該為了避忌群臣的風評,不在跟前養兩個皇子。”
“福娘!”皇帝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打斷了皇后的話,“這和你無干,都是朕不肯,朕不想讓你勞心勞力又沒個好名聲!朕還在鼎盛之年,身體還好,實在不行還能從小皇子裡頭挑幾個出來,只要你能夠好好養著,咱們還能去封禪泰山……”
“除了武則天,還有哪位皇后去封禪過泰山的?”皇后微微笑了笑,隨即舒了一口氣說,“苦日子我隨你熬了,好日子我也陪你過了,唯一的遺憾這些天也都補過了,如今走了也知足了……七郎,替我給阿瀾擇個好婆家,找個你看得上的俊傑。不要想什麼郡主公主的話,滿宮的皇子皇女都是我的兒女,有的是人給我披麻戴孝,並不缺她一個,我有些東西留給她……七郎,等我去了,每年上祭的時候,讓人陪祭慶成好麼?總算有我去陪她了……”
西暖閣後頭的迴廊里,儘管此時早上的太陽已經出來了,曬在那些琉璃瓦上閃耀出各種光彩,天氣亦是暖和,但陳瀾站在那裡,卻不由自主地覺著身上發冷。她早上起來就匆忙被接到了這裡,洗漱都是糙糙行事,肚子裡更是空空如也。剛剛在裡頭不覺得什麼,可眼下到外頭一站,昨晚上沒睡好再加上剛剛這麼一折騰,心裡難過不說,她更覺得腳發軟,渾身上下也沒什麼力氣,到最後忍不住用手輕輕撐住了旁邊的一根廊柱。
“妹妹吃糕。”
正恍惚的陳瀾聽到這麼個聲音,扭頭一看就只見周王捧著一碟子棗糕,滿臉認真地遞給了她。一愣神之後,她就連忙問道:“多謝周王殿下,賢妃娘娘和郡主……”
“我們早上都吃過了,你先吃兩塊填填肚子,也別辜負了寶寶一片好心。”宜興郡主衝著陳瀾點了點頭,隨即就沖那邊一個拿著銀壺的太監說,“參茶記得分成四盅,別漏了人。”
“郡主放心,小的明白。”
見武賢妃亦是對自己打了個手勢,陳瀾這才接過那一碟子糕,儘管這坤寧宮小廚房做出來的點心異常精美,可她此時還惦記著皇帝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和皇后的一口拒絕,心裡百感交集,這再好的東西吃在嘴裡也自然是味同嚼蠟。等到參茶送上又喝完之後,她方才覺得身子漸漸有些暖意。
在外間站著等了好一會,她又在宮女伺候下上了一回淨房,從裡頭剛一出來就看見夏太監跌跌撞撞從裡頭跑了出來,不及說話就雙膝一軟跪了下來,腦袋砰砰砰地在地上狠狠撞了幾下,嘴裡迸出了一聲乾嚎。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崩了!”
那一瞬間,陳瀾只覺得眼前一片空白。儘管她進宮不過十數日,真正和皇后在一塊的時間,加在一起甚至不足一晝夜,可是,那位國母使人如沐春風一般的和煦仍然讓她異常有好感。儘管從林御醫和宜興郡主等人的神態上,從自己破例留在宮中這個事實上,她一直知道那最後的結果,可此刻真正聽到那個消息時,她仍是有些難以接受。
周王仍然在東張西望,仿佛是不能理解崩了這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直到賢妃一把將他攬在懷裡,喃喃解說了什麼,他才突然大叫了一聲,隨即撒腿就跑進了西暖閣。不一會兒,裡頭就傳來了他孩子似的哭鬧聲。在那哭聲中,外頭的太監宮女們都悄無聲息地跪了下去,四處儘是低低的啜泣。
鳳榻之前,皇帝緊緊攬著皇后,嘴角時而輕輕蠕動著,卻是一絲一毫的聲音都沒有。那一刻,他的腦海中沒有江山社稷,沒有朝堂文武,也沒有自己那些不省心的嬪妃兒女,閃過的全是以往的一幕幕。有洞房花燭夜的懵懂,共度難關時的彼此安慰,悲痛時刻的相擁而泣,歡喜時抱著她打圈……只越是往後,那些刻骨銘心的片段就越是少,到最後就只剩下了上一次和今天猶如訣別似的話。
他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可到頭來還是不能挽回!
恍惚之間,他的眼前已經是一片模糊,耳畔周王那嚎啕大哭聲也仿若完全聽不見。他依稀還能聽見皇后臨去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個笑容。
當陳瀾隨著宜興郡主和武賢妃進屋的時候,看到的便是皇帝抱著皇后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仿佛整個人都已經僵了。那一刻,她深深地感覺到,那兒坐著的並不是自己曾經見過的雄心滿懷的天子,而是一個尋尋常常痛失結髮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