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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轎!”
宜興郡主高喝了一聲,還沒吩咐什麼,侍立在轎子邊上的大丫頭龍泉就立時朝那兩個小太監迎了上去,須臾就急急忙忙趕了回來,到了轎子窗口處輕輕彎下了腰。
“郡主,是李淑媛……李淑媛被打破了頭……郡主您要不要去看看?”
“那個混帳小畜生!”宜興郡主不用追問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一時竟是握拳狠狠砸了一下面前的小桌板,旋即就抬起頭說,“你和純鈞一塊過去,趕緊把李淑媛送回去,再去御藥房請了御醫去看。然後傳我的話,廣安殿四周警戒加倍,送飯等等全都從窗口遞進去,不許一個人進屋和他說話。不吃拉倒,餓死算數!”
聽到後頭這極其彪悍的八個字,陳瀾忍不住盯著宜興郡主看了好一會兒,及至龍泉答應著走了,她方才沖自己的乾娘豎起了大拇指。
那樣色厲內荏的傢伙,只怕誰都不在乎了他,他反而能消停下來!
見陳瀾這動作,宜興郡主卻意興闌珊地嘆了一口氣:“年紀大了,沒年輕時那種脾氣了,否則就算這會兒是雙身子,我也非過去狠狠教訓他一頓不可!想當年哪怕是五哥那樣飛揚跋扈的人,也吃過我的巴掌,好漢……嗯,好女子也不提當年勇了!”
這最後一句感慨終於把陳瀾逗得撲哧一笑。只是,面對宜興郡主那悵惘而又悠遠的笑容,她卻再一次確認,她面前的這位乾娘是與眾不同的。
不多時,轎子便重新起行。外頭仍然不時傳來叫嚷的聲音,中間仿佛還夾雜著淮王的怒吼,但很快就聽不到什麼聲息了。四周恢復了平靜,只有轎夫平穩整齊的腳步聲,親隨們跨刀和搭扣的撞擊聲,侍女們地環佩叮噹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再加上轎子中的宜興郡主沒說話,陳瀾竟是漸漸生出了幾分困意。直到發現宜興郡主突然向她招了招手時,她才眨了眨眼睛,靠著小桌把腦袋湊了上去。
“龍泉庵里搜出來的東西,昨日都呈送到御前了。誰也沒想到,那裡竟然有一個密室,保存著不少國朝初年的東西。其中就有楚國公的《甜水歌》親筆,恰是和你背的一模一樣。”
“真的一模一樣?”陳瀾自然而然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怪不得頭一次和娘一塊去時,龍泉庵主就曾經挑起某些話頭,話說得隱晦得很,就連那天晚上也是……”
見陳瀾說著說著,就露出了心有餘悸的表情,宜興郡主便拉住了陳瀾的手,又體諒地拍了拍:“她那是別有用心,有意和你沾上關係,皇上哪裡會不知道。你又不是我這樣走南闖北不安分的人,從前就是一個足不出戶的大家千金,就是往你身上潑那些髒水,也得有人信才行!倒是那裡頭收集的楚國公舊物極多,皇上翻了翻,正好在場的我也翻了幾本,最後終於打消了毀棄的打算,說是在乾清宮單獨辟一間穩妥的屋子保存。”
打從三叔陳瑛被調肅州的文書下達之後,陳瀾就知道,這事情應該再牽扯不到自己身上。然而,此時相比宜興郡主那明確的安慰,卻反而是楚國公遺著能夠留下,讓她更鬆了一口氣,但如釋重負的同時,一股說不出的明悟又生了出來。
想來,如今去開國已遠,皇帝再也不覺得那位開國功臣還會留下什麼影響,相反那些遺著也許對如今的盛世有用,這才把所有東西留了下來。
“太祖實錄並未明說楚國公是被賜死,只說了仰藥自盡,再後來因公主之子病故,於是自然談不上承繼,這一支爵位就此除了。所以我倒是對皇上建議,去歲以來,朝廷殺了一個侯爵廢了一個侯爵,死了一個閣老,牽連無數文武,如今之計,不如對永熙以前被廢除的那些勛臣貴戚以及被貶的文官加以恩赦。只要還幾個爵位回去,再用幾個流官子弟,則天下稱頌,之前那些沸沸揚揚的風聲自然可以全部壓下去。這其中,將楚國公配享太祖便是第一條!”
此時此刻,陳瀾終於遽然動容,欽佩之色溢於言表:“娘這一個條陳,雖不能說恩澤天下,但要說安定人心,此舉著實無可比擬!”
“盡往我臉上貼金不是?”宜興郡主親昵地一彈陳瀾的鼻尖,隨即笑道,“還不是因為你從前說,有人想的是抹黑皇上,所以這才提醒了我。我已經打算這些事情很久了,但一直到此次事了才提起。那位庵主是秦王郡主,有這樣的能耐也不算太奇怪。要消弭此前的影響。唯有如此,畢竟江南的不少書院裡頭,仍供奉著楚國公……你是不是覺得,這不加恩平民,反而是在官場做表面文章,實在是太不公平了些?”
“娘說的哪裡話。”這會兒說的不是剛剛那種極其要緊的言語,陳瀾就少許挪開了些,兩隻手卻仍擱在桌板上,“其實要真正的加恩黎民,第一是免賦稅,奈何這是上令,若下頭不實行,百姓半點享受不得,反而平白虧空國庫。所以,如今每年蠲免受災之地的大半賦稅,再貸以種子耕牛,這樣還更有效些。更何況……”
史書從來都是百姓寫的……平等這兩個字,什麼時候曾經做到過?
……
乾清宮東暖閣。
面無表情聽完了廣安殿發生的事,皇帝卻未出隻言片語,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就打發走了那急匆匆前來報信的小太監。只有貼身服侍皇帝寫字的成太監才能從那墨跡淋漓的字紙中發現,皇帝心中蘊藏了多少怒火。因而,待皇帝寫完字之後,他親自守著火盆一張張燒了那些紙,末了眼睛就微微眯了起來。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
正月初一這年節素來是走親訪友的正日子,因而一大清早楊進周上朝,陳瀾進宮,但絡繹不絕的送禮人幾乎就不曾斷過,仿佛是要把鏡園前些天閉門謝客那缺口全都補上來。江氏起初還打點精神見見,到後來就漸漸不耐煩了,索性把陳瀾留在家裡的雲姑姑和柳姑姑差出去應付。直到得知十五弟江柏來了,她才吩咐把人請到了小花廳。
當年出嫁時她已經及笄,幼弟卻才只五歲,相對之時自然不會出現什麼抱頭痛哭,更多的是尷尬無言。等到度過最初那種沒話找話說的狀態,兩人之間的交流才總算是順暢了一些,可更多的是滄海桑田的唏噓。只當江柏小心翼翼再次提出在京城定居的事情時,她才收起了那種別後重逢的感慨,沉吟著沒有說話。
“老太太,老爺回來了!”
得知兒子回來,江氏心頭一松,順勢吩咐了把人請進來,隨即就衝著江柏說:“如今全哥娶了媳婦,家裡的事情我也撂開手不管了,全是交給他們。你既是之前就見過了全哥,這事情只管直接對他說就行了。至於全哥媳婦則進了宮去,你不妨多盤桓一會,一塊見一面。”
江柏昨日才見過楊進周,一想起那種冷冽的表情,心裡就直發憷,此時只能強笑著點了點頭。等到楊進周進門行禮,對著他淡淡地叫了一聲舅老爺,他自然更覺得忐忑不安,竟是擺不出什麼親長的款兒,直接站了起來。
“全哥,日後我一家住在京城,還得勞煩你多多照應……”江柏想著在金陵時,繼母所出的兩個兄弟在分家時生生占去了眾多田土,而且族長偏袒不公,忍不住心頭一熱,竟是脫口而出道,“之前我是不該不聞不問,可族中有宗長,家中有繼母,我被鉗製得動彈不得,再加上家境艱難,並不是有意。我也知道搬到京城實屬厚顏,只求鏡園幫忙尋一處公道的宅子,讓那些地頭蛇不能滋擾,由得我們過下安生日子,別的並不敢多求。”
剛剛那一番交談下來,江氏已經覺得,興許是多年磨折,這分別多年的幼弟著實不是什麼很有心機的人,那種低聲下氣的軟弱和她印象中的江家人相比,簡直仿若兩個世界。因而,見楊進周眉頭微微一凝,卻一時沒吭聲,她的心終於是軟了下來。
“罷了,過了年家裡正好要看房子,讓全哥叫人幫你們看一看也行。”
母親這麼一說,楊進周不禁瞅了過去,見江氏雖是垂著眼瞼,可那種感傷的表情卻是表露了心意,因而他略一思忖,就點了點頭說:“既然娘這麼說,讓他們幫阿虎找房子的時候,也幫舅老爺好好瞧一瞧,找一個適當的地方。至於地頭蛇之類的角色,讓人去五城兵馬司打個招呼就行了。只要是能幫的,我自會盡力。”
最後這話說得簡潔,意思卻清清楚楚,可即便如此,江柏仍是一時大喜,連忙千恩萬謝。待到再次坐下來時,江氏又問起昨日的賀禮,他的臉色才尷尬了下來,期期艾艾仍是昨日對楊進周解釋時的那番話,卻隻字不提今天自己登門時只帶了那四色乾果點心。
磕磕巴巴捱了好一會兒,外間突然有人傳話說,江家人所住的客棧那邊傳來訊息,江柏方才陡然之間蹦了起來,道了個罪就慌忙到了門邊上探問。楊進周凝神細細一聽,從窗外飄來的隻言片語判斷,剛剛只是微微擰起的眉頭突然皺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