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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裡,江氏發現蕭朗已經是雙肩微微顫抖著,右手竟是幾乎握不住杯子,她只覺得心中又一陣酸楚。她本就覺著比起自己的兒子來,這位鎮東侯世子看上去更加冷峻,更加不擅長和人相處,也曾暗自揣測過是否只是單純的心高氣傲,到這份上卻已經完全明白了。她情不自禁地摩挲著他那肩背,輕輕嘆了一口氣。
“全哥小時候,也被他父親操練得死去活來,我那會兒只能背後掉眼淚,當面卻還得提點鼓勵他,不許他偷懶耍滑。因為他沒有享樂的資本,要是那時候不用功,以後就會一輩子吃苦。想來你爹娘對你也是一樣的。你是長子,日後要接你爹擔子的人,而奴兒干城那樣險惡的地方,要是你沒能耐,就會帶累了一家的人,一族的人,一城的人!至於你弟弟,他是次子,不需要承擔那樣的重擔,而且他如果也如同你這般,日後和你相爭怎麼辦?你爹娘唯一的錯處只有一條,不該把一片苦心完全藏在心裡,哪怕你離開那裡的時候也不吐露。”
陳瀾從前只覺得江氏和藹可親,雖是婆婆,卻幾乎猶如她的親生母親那般關切憐愛。然而,此時此刻面對那種遠勝於尋常通達世情的母性光輝,她想起自己的過往種種,竟是不知不覺有些痴了。她尚且如此,坐在那兒的蕭朗更是如遭雷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僵硬的手才動了一動,卻是杯子陡然落在了那碩大的黃楊木大茶盤上。
“原來,我才是一直什麼都不知道……”
蕭朗突然把頭埋在雙掌之中,聲音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嘶啞,“我早就該知道的,我早就該明白的。爹從早到晚除了公事還是公事,娘從早到晚便是安排從棉衣到車馬在內的各種東西……我還偏偏常常滿身是傷在他們面前晃,只希望他們多看我幾眼,哪怕一眼也好……我為什麼就那麼呆,非要遠在天邊才明白!”
“唉,這不怪你,都不怪你!”
江氏突然一把將蕭朗拉了起來,這才語重心長地說:“又不是人不在身邊就不能多多盡孝。送信回去的時候,除了尋常的問候,再多寫些自己這邊的事情,讓他們知道你的情形。捎帶節禮的時候,除了那些常見的東西,再附上你自己的心意。還有就是,得空兒好好教導你弟弟,哪怕不能讓他像你這麼出色,可總不能讓他太過懶散太過隨心所欲,墮了鎮東侯府的名頭。要知道,你是世子,是將來的鎮東侯!”
“是……沒錯!”
蕭朗一下子恢復了從前那般的冷然,重重點了點頭。可當發現江氏正用欣慰的目光看著自己,而底下的陳瀾也一副輕鬆下來的樣子,他頓時只覺得無地自容。那樣軟弱的模樣,他幾乎從來沒在人前顯露過,可今天不但什麼話都說了,而且不知不覺甚至連眼淚都掉了……他怎麼就這麼不爭氣,這麼丟臉!
這些天同路而行,陳瀾已經大約摸到了這位鎮東侯世子的脾性,此時見他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的尷尬樣子,哪裡不知道他多半是在害臊,眼珠子一轉就笑道:“娘,要不是我在旁邊,真要以為您把蕭世子當成叔全了?”
“倒真是……哎,誰讓他和叔全一般大,就是那皺眉冷臉的樣子有時候都差不多。”江氏這才移開了手,笑吟吟地說,“你既然已經明白了,我就不多說了,好好歇著,不要再想那麼多雜七雜八的事。你是傷者,眼下養傷最大!”
眼見陳瀾扶著江氏又往外走去,蕭朗一直沉默著,整個人也一動不動,可等到那門帘打起的一剎那,他突然開口叫道:“太夫人,今天謝謝您了!以後要是我再說什麼混帳話,做什麼混帳事,還請您把我當成您兒子一樣狠狠罵一頓!”
“你這孩子!”轉過身來的江氏無可奈何地一笑,又努努嘴道,“只要你不嫌我囉嗦,我就把你當成我半個兒子看待!好了,快去歇著,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陳瀾瞥見蕭朗僵著脖子點了點頭,隨即竟是一躬到地,心中不由得暗嘆婆婆今日這番當頭棒喝可算是功德無量。等到出了屋子,因想著蕭朗這般模樣不好讓人看見,她就囑咐巨闕和湛盧在外頭好好等候吩咐,隨即才扶著江氏往外頭走。
“娘,你剛剛那番話說得真好。”儘管身後不遠處就是雲姑姑她們,但陳瀾仍是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說,“那時候我真的覺著,您就像是他的母親似的,每一句話仿佛都落在了人心坎里。您對我也是,一直都那麼真心關愛,就連我親生爹娘也不曾對我這麼好過。”
“傻孩子!”江氏微微一愣,隨即就伸手搭在了陳瀾伸進自己臂彎里的手上,“你是我的媳婦,我看你自然和我的女兒似的,我不對你好,難道還把你當成仇人?至於他……他和全哥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全哥他爹故世的時候,全哥才真正完全懂事,可有些事情卻沒法挽回了,所以我真不希望他也和全哥似的終身遺憾。這世上多一個幸福的人,也是好的。”
婆媳倆便這麼彼此扶助著往前走,後頭的莊媽媽和雲姑姑等人看著這一幕,彼此你眼看我眼,自然而然都是百感交集。一邊是感慨江氏半輩子辛苦操勞,老來總算是兒子出息兒媳孝順;一邊則是欣慰自幼失了雙親的陳瀾終究是靠著那一片真心,不但收拾了娘家的頹勢,在婆家也完完全全融入了進去。只是,當一行人來到江氏那院子門口時,眼見一個小人兒一溜煙地竄了過來,她們才幾乎同時生出了另一個念頭。
要是能再有個如駿兒這般可愛的孩子,這家裡就真的完美了!
“婆婆,姑姑!”
乍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身邊雖是有紅纓,可駿兒終究仍是極其不安,此時此刻看到江氏和陳瀾回來,他才鬆了一口氣。疾步跑到前頭,他先行了揖禮,見江氏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腦袋,他也就咧嘴笑開了。
“怎麼樣,可是坐車坐得有些餓了?要是如此,我讓人去準備點心。”
想起剛剛走得急,也沒來得及對小傢伙多囑咐什麼,陳瀾心中不由有些歉意,拉著他的手往裡頭走時,也就笑著問了一句。可話音剛落,她就看見駿兒使勁搖了搖頭:“多謝姑姑,剛剛在寺里已經吃飽了,我一點也不餓!”
“那這會兒已經是午後,不如先好好歇個午覺。”
江氏這隨口一說,駿兒卻仍是搖頭:“婆婆好意駿兒心領了,只是下午還有描紅的功課沒做,還有誦念和讀書,如果耽誤了,以後爺爺考較起來……”
“哎呀,你爺爺還真是嚴格!”江氏說著就笑了起來,但仍是體諒地點了點頭,隨即對陳瀾說,“這樣吧,我記得你那裡的東屋似乎是收拾齊整當成書房使的,橫豎全哥也只是偶爾用用,就先收拾一張桌子出來給他。我是不行了,年紀大了人犯起了困,得先好好睡一覺。你也不用再跟著我了,帶著孩子去安置吧。”
陳瀾見江氏打了個呵欠,知道婆婆年紀日長晚上宿頭不好,反而是午後瞌睡多,因而便笑著答應了,又帶著駿兒把人送到了門口,隨即才轉身回自己那邊的院子。待到拉著駿兒來到了正房東屋,她就發現,小傢伙東張張西望望,那臉上充滿了驚喜之色。
“怎麼,可是喜歡這兒?”
“喜歡。”駿兒本能地迸出了兩個字,隨即扭頭看著陳瀾,聲音清亮地說,“姑姑,這兒和我家裡真的好像!爺爺也喜歡這麼布置屋子,頂天立地的大書架,還有養蘭糙,就連這琴台的位置都是一樣的。”
他一面說一面快步走到了琴台跟前,仔仔細細端詳著上頭那具古箏,面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喜愛,幾次要伸出手去摸琴弦,最後還是縮回了手來。陳瀾在後頭瞧著有趣,突然還想逗逗他,當即緩步上前伸手按著小傢伙的肩膀,柔聲問道:“你那古箏彈得很好,可是喜歡這架古箏?要是你真喜歡,我到時候和主人商量商量,請他割愛了把古箏送給你好不好?”
“君子不奪人所好。我的古箏是爺爺親手給我做的,但這一架看上去很老了,應當很貴重。是別人的東西,只能看看,不得允許不能隨意亂動,更不能心生妄想。”駿兒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隨即又仰起頭看著陳瀾說,“這裡不是姑姑的家麼?”
“好孩子。姑姑的家在京城,只是暫時借住在這兒。”陳瀾越發覺得這孩子實在是懂事得讓人驚訝,又覺得那粉嫩的臉頰著實可愛得緊,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見小傢伙一下子臉紅了,她這才收回了手,又衝著旁邊的芸兒幾個說,“都說童言無忌,可他說得才是正理。這畢竟是別人的房子,擺設等等哪怕不合心意,也不要擅自去動,否則主人嘴上不說,心裡卻未必不會有想法。好了,勞煩雲姑姑柳姑姑去外頭整理一下揚州府那些官眷的名冊,芸兒你們幾個去把駿兒帶回來的東西好好整理收拾一下,不得吩咐別放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