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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還江南安寧,是不是讓朝廷因為荊王殿下和叔全下落不明,放棄之前昭告江南的厘定田畝、重定商稅,當然,還應該順手連什麼冊封諸書院,建南京國子監,一併都完全收回去?最好就算荊王和叔全回來了,也把人全都調回京城,少來江南這一畝三分地摻和,還是維持此前的局面不變?”
“夫人高明。”
陳瀾看著穩坐如山的曲永,突然往後頭靠了靠,這才若有所思地問道:“我一介女流,曲公公為何要和我說這些?”
“縣主一到江南還沒幾天,就把一大群人都變成了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比起當年安國長公主也不遜多讓,這一介女流四個字未免太謙遜了。”曲永說著就挺直了腰杆,眼睛裡更是流露出幾分犀利,“南京國子監的事,是我臨機專斷,旨意上並未有這一條。之所以那時候出面,也是為了給縣主把這件事圓起來,而且想來皇上對於此事應當沒有異議。就算有,我也會一力扛了。”
這話說得陳瀾面色數變。她對於曲永並不了解熟悉,而且消息自她而出,萬一有變,扛下此事也絕非容易,因而這番表態無疑意義重大。沉默良久之後,她突然開口問道:“曲公公緣何如此?”
面對這樣的問題,曲永卻避而不答,而是自顧自地說:“這世上,有人落地就是寵兒,繼而驚才絕艷名聲大噪,也有人半輩子默默無聞,突然就名動天下。只是,後者中有的是猶如姜太公遇文王似的大器晚成,也有人是陡然之間遭遇大變因而性情大改,更有的是因為旁人說不清的際遇。而自本朝以來,民間也常有異人之事異人之舉,可這些人當錦衣衛去訪求時,往往都已經折於半道,想來也不知道是否錯過了人才。”
這番話說得儘管淡然,可在陳瀾聽來,卻是頗有些驚心動魄的意味。然而,她這一年多來再大的場面都見得多了,此刻哪怕心中再翻騰,面上也不曾表現出一丁點來,反而露出了恰如其分的驚訝詫異。
曲永細細地審視著陳瀾的表情,隨即就點頭笑道:“海寧縣主雖是侯府千金,但一躍而名動天聽,卻就是去年的事,不得不說也是傳奇。若是別人,興許會有恃寵而驕,亦或是自作聰明,可縣主始終規行矩步,連皇上在內,識者都是心生讚賞欽佩,實在是難得。”
陳瀾自然不會以為這番話是什麼單純的讚譽,當即就微微笑道:“曲公公這等稱讚我可承擔不起。我年少失雙親,再加上見識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又生在世家侯門,本就比尋常人懂事早些,所以更不敢以一時之聖恩,有什麼逾矩之舉。”
“縣主真是滴水不漏。”曲永說著就站起身來,對陳瀾拱了拱手,“說了這許多,其實都是題外話。只我行前領的另一件事,卻要縣主援手。我聽說,縣主曾經在揚州搜羅了一些文字獨特的書?我行前也得過皇上密令尋找這些,既然縣主也做了,這件事還請援手一二。楚國公是非,只怕不久之後就會頒下命來,復國公號,配享太祖太廟,除卻這一追封名分之外,這些遺著若能圓滿譯出,也不枉他當年苦心。相比那些號稱舊部,卻已經忘了舊主恩惠,只記得蠅頭小利的人,他們早就不配談什麼繼承二字了。”
這樣赤裸裸的說明不由得讓陳瀾大受震動,只是此時此刻,她只能保持那張略有些茫然的臉孔。好在曲永並未多做停留,也不管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又說道了幾句別的,就起身告辭。而陳瀾渾渾噩噩把人送到了二門,眼看著那一乘馬車在視線中完全消失,她才略略伸手扶住了門框,默立著想了一會兒才轉身往裡走。
曲永特地在他面前提起那些遺著,舉動和偶園與萬泉山莊的主人如出一轍,難道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還有,他刻意提起那些異人異事,是提醒還是試探?
這一日傍晚,罷考歲考的消息仿佛是傳染一般,一瞬間傳遍了整個南京城。對於百姓們來說,這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個消遣話題而已,可對於上層人士來說,卻意味著整個江南的一場大變動。一直以來都只是置身事外的兩江總督和浙江巡撫幾乎是第一時間召見主持歲考的學政,可那位學政竟是在這個緊急時刻犯了痰涌,完全出面不能。
而在這當口,金陵書院後頭那座歷來為山長所居的淡泊居中,艾夫人從下頭人口中得知曲永去見了陳瀾,不禁得意地翹了翹嘴角。瞄了一眼丈夫所在的東屋,她就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就說,那個老閹奴不會不識時務。昔日張閣老倒台的事,他可沒少給爹出過力!”
一旁坐著的周泰同沒好氣地向報信的人打了個眼色,等人一走,他就站起身來,快步走到艾夫人身邊彎下了腰:“師母,萬一那老閹奴使詐怎麼辦,他畢竟是奉皇命的欽差……”
“什麼欽差,那位皇子欽差如今都不知所蹤,他一個閹人算得了什麼!惹火了我,就讓那些學生們去圍了他的住處。要知道,本朝的閹奴可不像漢唐那會兒,讀書人的唾沫星子就能完全淹沒了他,這國子監的事情也不是他一個閹奴能說了算的!記著,讓學政給我好好在家裡頭呆著,再過幾日,就讓其他地方也跟著響應!”
第403章從天而降
深居簡出本就是京城大家閨秀的習性,陳瀾也自然並不例外。所以,區區十幾日的閉門不出,對她來說非但不難熬,反而難能平靜了下來。只是,越是在這種時候,她就越是思念不知道人在何處的楊進周,思念遠在京城的親朋好友。然而,曲永的到來,卻在平靜的水面上砸下了一塊大石頭。
這還不算,次日一大清早,她就聽說了外頭士子罷考的消息,甚至還有傳言說是商人要罷市。倘若不是沒有工人罷工,她幾乎要以為後世的某些思cháo也傳到了這年頭來。因而,當有人說那些抬著孔聖人排位的學生們已經就在胡同外頭的新街口上,她心裡一合計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不多時,外間喧譁越來越大,就連江氏也被驚動了。
“這都是怎麼回事?”江氏站在院子裡聽了一陣子,忍不住滿面狐疑地斜睨了陳瀾一眼,“好端端的連這些讀書人都鬧了起來,這南京城地面上的官兒都幹什麼去了,就不怕朝廷申斥罰俸甚至於罷官去職?”
“娘說得自然沒人不怕,只是,大家更怕的是這江南官場上得罪不起的人。”陳瀾微微一笑,隨即就上前攙扶住了江氏的胳膊,“只這些鬧事的讀書人可憐罷了。縱使事後朝廷答應了那些要求,鬧得最凶的這一輩子前程就沒有了。”
“糊塗啊!縱使江南富庶,可那些殷實人家也就罷了,尋常中等人家乃至寒門,要用多少錢才能供出一個能去考廩生的讀書人來!”江氏一時大搖其頭,又悵然對陳瀾說,“想當初咱們在宣府的時候,雖說他爹還好歹積下了一丁點錢,我那繡莊也還能貼補不少,可要不是杜閣老免除了全哥四時束修,甚至還常常送他書,他的學業都未必能維持下來。這些孩子也是,一個個都不念自家父母是何等含辛茹苦!”
聽江氏提起過去的事,陳瀾心中也是為之觸動,口中卻軟言勸道:“都是各人的思量不同,這些人自己糊塗不念將來,娘就別惦記他們了,咱們也管不過來。”
“說的也是。”
母女倆說著正要回屋,莊媽媽突然從外頭疾步沖了進來,到近前也來不及站穩就說道:“老太太,夫人,不好了!外頭那幫人中也不知道夾雜了幾個什麼人物,竟是在那兒煽風點火,說咱們家老爺的不是,甚至有人丟東西砸咱們家裡的門!”
此話一出,陳瀾頓時勃然色變。她曾經經歷過的是一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哪怕沒有親身經歷過騷亂,可也知道真正發生那種情況的時候會呈現出何等景象。別說這兒住的是官眷,一旦真的情況失控,那麼這裡住的就算是義母安國長公主,事情後果也極可能不堪設想。想到這裡,她幾乎一下子鬆開了江氏的手,沉聲問道:“其他人呢,可有其他人跟著砸?”
“還不知道,只是門口有很多人……”
莊媽媽的聲音裡頭已經有了幾分惶急。她雖是江南土生土長,可何嘗遇到過這樣的情形?話還沒說完,見陳瀾沖後頭一招手,紅纓和長鏑兩個丫頭立時緊跟在了後頭,主僕三人竟是徑直往外頭而去,她一時間愣在了那兒,緊跟著就上前去扶住了江氏的胳膊。
“老太太……”
“快,快去攔著阿瀾,這種時候她一個女流就是站出去也不管用,這不是平常的時候,她鎮不住的!”
江氏厲聲叱喝了一句,見莊媽媽一愣之下仿佛忘了動彈,她索性不管不顧地甩開了莊媽媽的胳膊,竟是快步往前頭去追陳瀾。奈何她心中急切,腳下步子卻總不及年輕人,出了院子前頭就已經沒了人。正急迫間,她只聽外頭傳來了一聲暴喝,腳下不知不覺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