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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頭樊知府語焉不詳,而黃媽媽對於主人的事也素來含含糊糊,因而她實是沒想到,在楊家正面臨大危機的時候,陳瀾竟然還有閒情雅致正兒八經地問她這個。面上露出了不太自然的表情,她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陪笑道:“我家主人姓水,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尤其喜歡水邊的宅子,這偶園和萬泉山莊就是這麼來的。他常年都帶著人在外頭做生意,並非常常回來,所以我這個做下人的只是奉命管著兩處地方,別的也並不太清楚。”
果然又是這樣的搪塞!
陳瀾面上不露異色,手卻輕輕移開了那方鎮紙,隨即眼睛看著黃媽媽道:“想不到你家主人翁竟是這樣來無影去無蹤,看來是只能緣鏗一面了。說起來,剛剛我在書房裡發現了一張有趣的字條,煩請黃媽媽為我瞧瞧?”
黃媽媽聞言一愣,隨即趕緊站起身來應了。待到書桌前,見陳瀾將那張字條移了個方向面朝自個,她便快速掃了一眼。但只是這一眼,她整個人就完全僵住了,始終滿布臉上的笑容也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驚恐。她直後悔剛剛就應該說自己並不識字,可已經看都看過了,只得另想他法。好半晌,她才使勁拉了拉衣角,擠出了一絲笑容。
“夫人,會不會是這買書的時候,就有人夾在裡頭的?”
“你說呢?”
見陳瀾絲毫不退讓地直接反問了回來,黃媽媽頓時啞然,末了只能字斟句酌地說:“夫人,想來是不知道誰惡作劇渾說一氣……艾夫人是松江宋氏族女,誰都知道,可宋閣老幾十年都不曾回過江南了,這女兒之說從何說起?”說到這裡,她也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話合適,只得索性垂手站在了那裡,心裡七上八下。
“宋媽媽可知道,前些天,我那房裡寫廢了丟棄的字紙,曾經在半道上被人悄悄截走了。”
這接下來的一句話頓時讓黃媽媽更有些招架乏力,這一回連乾笑的力氣都沒了。眼見陳瀾的目光越來越犀利,臉上也沒了笑容,她竟是本能地覺著膝蓋直發軟,險些就要脫口而出道出實情,可終究是硬生生忍住了。
“夫人恕罪,小的回去一定好好查,仔細嚴查!”
“也罷,你去吧!”
陳瀾見黃媽媽聞言立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又恭恭敬敬向自己行了禮,就輕輕點了點頭。等到人一路倒退著出去,她方才往後一靠,又調整姿勢讓那荷葉托首托住了頭,隨即才看著天花板出起了神。果然,偶園和萬泉山莊的主人有問題,這是確鑿無疑的了。
門外的紅螺打了帘子進來,見陳瀾還是那麼背靠著舒舒服服坐著,就走上前去:“夫人,您對黃媽媽說了些什麼?我瞧見她出門之後,人抖得如同篩糠似的,仿佛是給嚇著了。她平日裡處置內務外務都是何等精幹的性子,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不是她狼狽,是有些事情她沒想到,若換成有預備,就不是這般光景了。”陳瀾這才離開了那荷葉托首,隨即語帶雙關地說,“不嚇她一嚇,她如何會把話帶到該帶的人那兒去?”
黃媽媽是否會把話帶給該帶的人,一時半會沒人知道,然而,瑞江商行的江老族長,等來的卻不是楊家人的答覆,而是一個預料之外的壞消息。這會兒,他死死盯著前來稟報消息的親生兒子,那圓瞪的眼珠子裡頭滿是怒氣。
“你說什麼?長房竟然要在宗祠在宗族大會,上上下下已經都同意了?”
“是,爹。”江七老爺在父親的怒目以視下,也只是竭力縮著脖子,“是南京火速傳來的消息,時間就在三天之後,據說是金陵不少名門世家也都派了人去列席……”
“飯桶,一群飯桶!”江老族長一氣之下想要掀桌子,可終究這不是平日外頭吃飯那些小方桌小圓桌,而是厚實到極致的紅木大案,因而他用了一把力氣,終究頹然坐了下來,隨即惡狠狠地說道,“回去,傳令下去立時預備好了,趕在那天前頭回去!我倒要看看,老大那個懦弱沒用的男人,他媳婦那樣一個好高騖遠的女人,兩個人合在一塊有什麼用!”
“據說,給大哥大嫂跑腿的不是別人……是四郎……”
砰——
知道掀不了桌子,江老族長只能一巴掌狠狠拍了上去,結果吃那反震力一擊,手掌手腕和肩膀全都是生疼。咬牙切齒地挪開了手,他深深吸了幾口大氣,這才一字一句地說:“傳話給江氏族人,要是他們敢違了我,就想想將來承受的那後果!這樣,你,你先帶上幾個人回去,幾個族老執事那裡多使點勁,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總之把他們全都按下來!”
江七老爺張大了嘴,隨即立時答應了下來,又信心滿滿地說了些必定不負所托之類的話。然而,看著人離開的背影,江老族長仍是生出了幾許不那麼好的預感,但還是咬咬牙壓下了。這當口他跑到揚州來,總不能一點成果都沒有就急忙回去,至少他得討一個說法才行。
想到這裡,他立時喚了人來吩咐備車前往萬泉山莊。他前腳剛沒走多久,得到消息的艾夫人就派了位媽媽過來,得知這番情形,那媽媽立時折返了回去。
“後院失火,這會兒還跑到萬泉山莊去,想在前頭掙回臉面來?”艾夫人沒好氣地嗤笑一聲,隨即站起身來,“一把年紀了,卻仍是豎子不足與謀,咱們也沒必要再留在這兒了。去和他們的人說我要去大明寺禮佛,讓底下人備好馬車,我們出城去!”
“夫人,就不怕他發現不妙狗急跳牆,反手把您賣了……”
“那他也得先洗清自己身上那些事才行!賣了我,他別說再當不成族長,連性命都保不住。光是私通海外,給人虛報戶籍,就足夠他父子斬首,剩餘的族人發配軍前了,更不用說他這些年干下的其他要命勾當!只要江老頭還有一丁點腦子,就不至於這麼蠢!”
……
和上兩次見江老族長相比,陳瀾敏銳地察覺到,這一位儘管還是那番鎮定自若滔滔不絕的樣子,但眼神卻總是不自覺地閃避著自己,但餘光卻一直在觀察她的表情。知道金陵的江氏本家正在經歷著一場風暴,短短三日之內,此人必定是要趕回去的,她自然只是一味打疊精神和他打太極,足足虛耗了一個多時辰,果然,對面的老人終於忍不住了。
“海寧縣主,莫非你就真不在乎楊大人的死活?你不在乎,莫非太夫人也不在乎?”
“江老族長請慎言,我先是楊家的主婦,其次才是海寧縣主。”陳瀾哪會被他這疾言厲色壓倒,冷冷地撂下一句話,隨即長身而起,“至於老太太,你先頭把老太太氣成那個模樣,若非我苦苦相勸,你以為你還能進得了這萬泉山莊?”
“你……”
江老族長哪料到陳瀾竟是突然翻臉,愣了老半天,臉上終於露出了又驚又怒的表情。他也一下子離座而起,怒極反笑道:“好,好,夫人既是這樣說,那老朽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縣主好生珍重,老朽告辭!”
“且慢!”
眼見面前這老者一拱手轉身就走,陳瀾哂然冷笑,等到他快到門邊上的時候,這才迸出了兩個字,隨即慢悠悠地說:“你想提條件就提條件,想威脅便威脅,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以為我楊家上下就那麼好欺負?既然來了,就勞煩江老族長為我答疑解惑,我倒是想討教討教,你先頭說能夠找著我家相公,這把握從何而來,莫非你家裡的人比朝廷的官府更加手面通天,比朝廷的錦衣衛暗哨更加神通廣大?”
這一次,原本背對著陳瀾一動不動的江老族長終於扭過頭來,面上的表情卻不復起初的盛怒,取而代之的則是某種說不出的扭曲。他正要辯解些什麼,卻不防身後門帘一掀,竟是兩個人一左一右地竄將進來,將他挾持在了中間。當兩邊手臂都被人緊緊抓牢不得動彈的時候,他終於意識到今日這一趟來錯了,話頭立時放軟了下來。
“夫人,老朽剛剛只是一時失語。只是族中尚有急事,耽誤不得,還望夫人大人有大量……”
見陳瀾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卻並不說話,江老族長不由得更加不安。想起南京傳來的壞消息,再聯想此時陳瀾的突然翻臉不認人,他突然想起,在他來南京之前就知道,無論江四郎還是江大太太,全都是和陳瀾頗有些接觸。剎那間,他只覺得那些關節豁然通暢,一時藏在袖子裡的雙手一下子握緊了拳頭。
“夫人究竟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陳瀾看著面前完全沒有之前那盛氣的江老族長,仿佛漫不經心似的說,“我只是想請教一件事。聽說江家這些年的海貿生意做得異常紅火,在官場上也是手面通天,連幫辦戶籍的事情也都攬下了,不知道老族長能否教教我,這黃冊造假的勾當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