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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今年七十有四,已經是滿頭銀絲,臉上皺紋密布,身上穿著一件松花色的長襖,露在外頭的手上戴著一雙碧玉鐲子,卻因為身量過於乾瘦,表情過於刻板,顯不出那種大戶人家老太太的富態慈祥來。她十六歲嫁入蘇家,打理了幾十年家務,從外到內無事不管,早已養成了處處指手畫腳的習慣。此時此刻,她面色刻板地打量著蘇婉兒的妝容,一把伸手拔下了那支長長的雙股金釵,這才說道:“人家才遭了事,別太華麗了。”
蘇婉兒見陳氏將那隻金鳳釵直接攏在了袖子裡,眼皮一跳,隨即才垂頭道:“祖母教訓的是。”
陳氏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祖孫倆就在車上等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蘇婉兒已經是被祖母時不時冒出來的一句告誡給說得頭都大了,最後總算是等來了那個從裡頭匆匆出來的小廝。那小廝到了馬車前唱了一個大諾,這才說道:“我家老太太請二位到蓼香院說話。”
蓼香院穿堂,陳瀾帶著紅螺站在那裡,心中卻想著今日一早,陳灩說是身子不適,陳汐說是要侍奉生病的徐夫人,全都沒到水鏡廳來。剛剛她接到帖子,思忖之後就讓紅螺去蓼香院報信。原以為朱氏必定會找個緣由推搪,誰知道最後竟是傳話說把人請進來。此時,見著那邊門口蘇婉兒攙扶著一個老婦人進來,她便出穿堂下了台階。
“祖母,這是侯府三小姐。”
聽蘇婉兒對旁邊的老婦人如是說,陳瀾知道那便是蘇家老太太陳氏,少不得多瞅了兩眼。見陳氏拄著一支長長的楠木拐杖,乾瘦的臉上赫然是一雙犀利得有些過頭的眼睛,嘴唇極薄,大約是因為常年下垂,便流露出幾分刻薄的意味。只這最初印象,她就覺得眼前這位老太太不是什麼好打交道的人。
果然,上前見過之後,她不過是有禮地寒暄了幾句,陳氏就肆無忌憚地打量了她好一會,隨即才擠出了一個笑容:“三小姐畢竟是大家閨秀,舉止形容果然比我家婉兒大方多了。”
這算什麼話?
不但是陳瀾背後的紅螺,就是其他幾個丫頭也不禁皺了皺眉。只既是老太太吩咐要接待,眾人也不好多說什麼,一個丫頭上前攙扶了陳氏的左邊胳膊,一行人簇擁著往正房而去。
蘇婉兒還是第一次來到侯府這樣的深宅大院,自打人家卸了騾車用小廝推車進了西角門,她就一路異常小心翼翼,唯恐一步走錯被人恥笑,此時見一群丫頭全都是綾羅綢緞的衣裳,自己這一身簇新的反而顯得著痕跡,於是索性和陳瀾套近乎,有心讓人瞧出自己兩人的親近來。奈何無論她說什麼,陳瀾只是淡淡的,十句話里難得答上一句。
陳瀾對於這祖孫倆極不感冒,因而進了正屋,她對蘇婉兒解說了一句,就當先進了隔仗後頭,對正中暖榻上坐著的朱氏輕聲言語人來了,隨即就被拉著在暖榻旁邊坐了。不消一會兒,後頭的丫頭們就簇擁著祖孫倆進來了。
暖榻上的朱氏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位號稱是自家亡夫族妹的陳氏,只她何等銳利的眼睛,一打量便知道蘇家光景如何。想到這是跟著三房羅姨娘和威國公一塊入京的,她心裡更添了幾分膩味,但廝見之後寒暄了幾句,她就和顏悅色地說:“我如今年紀大了,家裡頭的親戚也認不全,剛剛三丫頭來說是蘇家,我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老侯爺在的時候提過這麼一句。畢竟這麼多年了,妹妹也不曾上家裡來過,也難怪門上會不認識。”
陳氏年紀差不多比朱氏還大一輪,哪裡聽不出這言語中的機鋒,可她能在當年攀上陽寧侯陳永,對於那些話里話外的小刀子早就不在乎了,於是就笑道:“嫂子明鑑,不是我們不想來瞧,實在是因為家中事多,這次要不是趁著我家孫兒進京趕考,只怕也不得來這兒瞧瞧。雖說蘇家時運不濟,他祖父父親都是早早故世,但他卻是爭氣,十二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四鄉八鄰誰不道一聲神童。前次會試因為他要侍奉我的病,於是耽誤了,這一科卻是又苦讀了三年,只要能掙一個進士回來,蘇家轉眼間便是另一番光景。”
要不是昨天見過蘇儀,陳瀾還真以為那是一個怎樣才華橫溢的人,此時卻不禁在心中冷笑。見朱氏笑著誇讚了幾句,而陳氏的目光卻總是往自己身上打量,她不禁大生警惕——昨日的偶遇極可能就是有名堂,今天的登門拜訪就更不消說了。於是,她略一思忖,便在朱氏耳邊說道:“老太太,既是有了客來,蘇家妹妹又是和姐妹們年紀差不多的,何不請了大家過來?瞧她們仿佛是知道侯府有事而來的,別讓外人瞧了笑話。”
朱氏原本就從鄭媽媽那裡猜到了陳氏的來意,心裡惱火也有,忌憚也有,此時聽陳瀾這麼說,立時贊同地點了點頭,當即就對旁邊的綠萼吩咐道:“去紫寧居和翠柳居,讓二小姐四小姐五小姐一塊來一趟。家裡來客人了,她們這些晚輩總該來見見。”
第036章婚事
因為奪爵的事,紫寧居中自是死氣沉沉。素來喜歡在外頭的陳玖如今悶在家裡意氣消沉,好幾天都是借酒消愁,結果醉意朦朧間倒成全了兩個丫頭。馬夫人又恨又氣,再加上小日子又來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除了向丫頭們發火之外,就是沒事把陳灩叫來罵上一頓出氣。這會兒躺在那兒由著陳灩給自己捶腿,她見陳冰站在窗前只是呆呆的,一時又把氣撒在了陳灩頭上。
“讓你做的鞋襪衣裳,都做好了沒有?”
陳灩先是一愣,這才明白這話是衝著自己來的,忙搖搖頭說:“這幾天事情太多,天不亮又要去水鏡廳,女兒不好熬夜,實是趕不及……”
“什麼趕不及,我看你是一心只想著顯擺自個吧?”陳冰沒好氣地打斷了她的話,這才上前挨著母親坐下,又賭氣說,“母親,都是因為這個死丫頭放著針線活不做,害得我連紫寧居大門都出不得!不然的話,我總能到東昌侯府去打聽打聽消息……”
“別提那個東昌侯府!”馬夫人聽著就氣不打一處來,狠狠擂了擂床板,“祝媽媽去過兩回,卻是連正主兒都見不著,也不想想當初承爵還有咱們家的力,看到你爹丟了爵位就躲在後頭,簡直是欺人太甚!”
聽到這母女倆說話,陳灩已經是知機地垂下頭去,只不做聲。就在這時候,一個丫頭匆忙進來,屈了屈膝說:“夫人,老太太那兒綠萼姐姐來了,說是傳老太太的話,家裡來客人,讓二小姐和四小姐一塊出去見見。”
“客人?”
二房沒了爵位,朱氏便令陳玖閉門思過,這紫寧居的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往外走。至於侯府的其餘下人……踩低逢高是人之本性,眼看二房是倒了,自然就沒人再往這兒來,因而如今屋子裡的馬夫人和陳冰陳灩姐妹竟是都不知道家裡來了什麼客人。於是,面面相覷了一會,馬夫人臉色一動,讓那丫頭出去告訴綠萼一會就去,隨即就盯著姐妹兩人。
“趕緊回房去好好打扮打扮,換一身衣裳,挑些精緻的頭面,再挑兩個穩妥的丫頭跟著。難得老太太總算是讓你們去見客,可別丟了臉!記住,讓人看看,咱們二房不是丟了爵位就亂了方寸的。若是貴人,給人留一個好印象,如今你們的婚事可都在這上頭!”
姊妹倆聞言自然不該怠慢,陳灩屈膝行禮之後就先出了屋子,陳冰正要走,馬夫人卻把她給留住了。吩咐屋子裡另一個心腹丫頭出去看著門,她便喚了人在床沿上坐下,這才低聲說:“剛剛那話只是說給四丫頭聽的,你任憑她去出風頭就罷。如今老太太分明是惡了你父親,有什麼好事會想著你們?今天這事情我心裡有數……指量我不知道,前幾天老太太還讓鄭媽媽給三丫頭五丫頭送了一匣子頭面,偏生就忘了你!”
“什麼!”陳冰原本歡喜的臉立時沉了下來,隨即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一個沒爹沒娘,一個是姨娘養的,憑什麼越過了我去!”
“好了,別嚷嚷了,除了嚷嚷你還會幹什麼?要不是你先頭兩次失態,也不會給人抓了把柄!”馬夫人一把將女兒拉著坐下,隨即指了指床上靠裡頭的一個三層罩漆檀木匣子,這才輕聲說,“元宵節就是後日了,不管怎麼樣,王府那邊你一定得去。娘好容易使人打聽出來,說是晉王妃生不出兒子,宮中淑妃娘娘頗有微詞,已經是打算從名門淑媛中選一位次妃,據說元宵那天會派女官過去掌眼。你那天一定要用心,只要成了……”
“次妃?娘,你瘋了,我若是真選上了,便是要一生一世矮人一等!”
見陳冰又氣又急,馬夫人頓時沉下臉呵斥道:“什麼矮人一等,你懂什麼!親王立王妃,納夫人,這是一向的制度,這次妃並不常設,只是在王妃無出,亦或是施恩勛貴的時候,才會冊次妃,哪裡是尋常側室能比的?見著王妃也不過是屈膝行個禮,其餘夫人侍妾見著你都要跪拜,若是翌日你有了兒子,晉王登了大寶,這嫡庶還說不準呢!再說了,你以為老太太憑什麼對三丫頭好,還不是想把人送進晉王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