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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進周見周泰同那臉色如同豬肝一般,不禁有些可憐這傢伙。下午陳瀾來到這萬泉山莊之後,先去瞧了瞧那好幾口湯泉,隨即就仿佛是興之所至似的對他說起了,這些溫泉完全可以開放給尋常百姓,只要多造上十幾二十個湯池,就可以開個溫泉療養山莊諸如此類云云。雖說他覺得匪夷所思,可此時陳瀾直接開口說了這一茬,他就欣然點了點頭。
“此舉惠及確實甚廣。”他頓了一頓,旋即就看向了那滿臉震驚的周泰同,“周大人既是浙江巡按御史,又口口聲聲為百姓著想,不該只停留在口舌上,也當想些實事才是。”
“你……”
眼見周泰同仿佛是一口氣憋在了喉嚨口,隨時隨地都可能背過氣去,艾夫人終於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時候,四周圍看熱鬧的其他人方才一個個加入了進來。眼看著督漕御史和金陵知府把人拽到了一邊,平江伯夫人不免直咂舌,早先被訓斥後的不滿竟也是淡了,此時不免湊近了丈夫,低聲嘀咕了一句。
“這真是好大的膽子,那可是御用的溫泉別宮,陳家三丫頭怎敢說這種話!”
“她有那樣一個膽大包天的乾娘撐著,有這膽子有什麼好奇怪的?”平江伯方翰背手而行,聲音突然變得頗為低沉,“一個造在太宗年間,後來就廢棄不用,每年反而要撥錢修繕的溫泉別宮,如今卻向百姓開放,必然引來無數人趨之若鶩,要說收民心,什麼比得上這個?”
既然是到了這萬泉山莊,周泰同又在第一時間吃了癟,剩下的人自然不會在把話題往什麼南京湯山的溫泉別宮上頭引,只是一路說笑著談些江南民風民情,順便掐著手指頭算時間。按照時下的規矩,自然是男人一撥,女人一夥,斷然沒有男女混雜的道理——可楊進周陳瀾既然並非此地的主人,又同樣是剛到,剛剛這路上就暫時顧不得這許多了——然而,道理固然是不錯,可當一行人穿過一條兩側點綴著好些熱氣蒸騰湯池的小道時,終於有人忍不住問道:“楊總兵,你倒是攜夫人來這萬泉山莊逍遙,不知道遇刺的荊王殿下人在何處?”
一應人等聞聲轉頭,見發話的赫然又是面色鐵青的巡按御史周泰同,一時間頓時表情各異。揚州知府樊成眼睛圓瞪,恨不得把這個煞風景的傢伙趕出去;督漕御史林之善和金陵知府吳應則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至於平江伯方翰和許陽父子,抱著手站在一塊,滿臉漫不經心;幾位夫人們則是仿佛深有默契似的,全都簇擁在了陳瀾身邊。
“荊王殿下?”楊進周眉頭緊皺,旋即眼睛在眾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卻冷淡地說,“據說荊王殿下的官船至今還停在淮安府,諸位若要見王駕,趕去淮安府也就是了,何必問我?”
此話一出,揚州知府樊成頓時被嗆得連連咳嗽。見其餘人一下子全都瞧著自己,他一面暗悔沉不住氣,一面趕緊陪笑道:“恕罪恕罪,我嗆了口涼風,嗆了口涼風……”
他這幅做派,周泰同頓時更加氣急敗壞:“楊大人,想當初你這一行在揚州碼頭下船時的情形,可不止是一個人看到!荊王殿下乃是堂堂皇子,天潢貴胄,若真是有什麼閃失,你一不稟奏朝廷,二不知會本地官員,你……你該當何罪!別說你是總兵,就算你是超品公侯伯,你也難辭其咎!你若是還明白輕重緩急,就趕緊把之前所拿的刺客及主使等等全部交出來!”
這番話說得義正詞嚴,四周圍一時間鴉雀無聲,仿佛所有人都被他這番話給鎮住了。然而,就在一陣子的沉寂之後,一旁突然響起了輕輕拍巴掌的清脆響聲。隨著其他人轉過了頭去,陳瀾便徐徐走上前了兩步。
“周大人好口才,大夥都被你說得不敢做聲了。你說不止一人看到我們這一行下船,意思是其中有荊王殿下,是誰認出來了,還是有人看到了親王玉輅,王命旗牌?你說荊王殿下遇刺,這又是哪兒傳出的準確消息,你問問樊知府,他這個知府可曾對外如此宣稱過?至於稟奏知會,本就沒有的事,難道非得子虛烏有的事四處宣揚?”
“你……你……你夫妻倆竟敢指鹿為馬!”周泰同終於被氣得肺都炸了,“若不是荊王殿下好端端的突然遇刺,揚州城又怎會突然滿城大索,你楊進周又怎會突然拿下江都衛指揮使,繼而更是派兵入城戒嚴!”
“滿城大索,是因為我隨行的一位世家公子遭了匪人襲擊,所以揚州府自然要下文緝拿,這是樊知府責無旁貸的事,樊知府你說是不是。”楊進周看向樊成,見其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連連點頭,他這才冷冷地說,“至於派兵入城戒嚴,自然有相應的緣故。”
“什麼緣故,這分明是文過飾非!”
“我家老爺身為兩江總兵,配兩江總兵印,難道調動區區數百名兵員入城,也要周大人核准?”
一旁冷眼旁觀的男男女女們見楊進周和陳瀾一唱一和,周泰同雖是臉色鐵青,可竟是難以一擊制敵,反而被人駁得常常語無倫次,不禁都暗自搖頭。尤其是艾夫人,那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若不是她身邊還有別人,她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就當她完全看不下去的時候,總算是有人替周泰同說了一句話。
“楊大人,你調江都衛,這是權責之內,我等也沒什麼話好說,可是,這練兵的事情卻非同小可。江南向來遠離兵災,若是傳到民間,免不了流言重重,不可不慎。”說話的是督漕御史林之善,話語竟是頗為誠懇,“若是御命,也該宣示眾人。若是稟奏,也該由南京的諸衙門一同聯名上奏,如此方為正理。”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至於荊王殿下,若是真的白龍魚服棄了官船和楊大人一塊上岸,大人也該好好勸說才是。”
同樣是御史,這兩人之間也相差太遠了!
端詳著這一位滿臉真摯話語中肯的督漕御史林之善,又看看那邊氣咻咻的巡按御史周泰同,陳瀾心中暗嘆這天壤之別,這一次卻沒出口接話茬,而是眼睛徑直盯著自己的丈夫。下一刻,她就看到一直冷冷淡淡的楊進周漸漸露出了一絲笑意來,最後輕輕頷首。
“林大人此言提醒的是。”
話音剛落,仿佛是應景似的,眾人剛剛穿過的那扇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如同洪鐘一般的嚷嚷聲:“報!”
陳瀾才剛聽出了那是秦虎的聲音,就只聽楊進周揚聲喝道:“何事!”
“大人,淮安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來報,說是鹽城海邊一處鹽場鬧事,上百名灶丁縱火燒毀了兩處庫房,上萬斤淮鹽付之一炬,甚至意圖搶占鹽城往南的運鹽河!”
此話一出,剛剛還等待楊進周反應的一眾人等齊齊大驚。兩淮鹽業甲天下,儘管揚州並不是產鹽之地,但仍有一條運鹽河從南通直通這裡,再加上運河上流的淮安,致使揚州成了兩淮鹽商雲集之地。這要是真出了事情,連帶海邊其他諸大鹽場,還真可能造成極大不穩!
“怎會有這樣的事……都轉運使司不是成天都說鹽丁平穩嗎,怎麼突然出了這樣的事!”事到如今,又驚又怒的人不少,但最為震動的卻是平江伯方翰。須知這溝通鹽城、淮安、南通的運鹽河,百多年來也幾乎有大半歸漕運總督府疏通管理,其中的利錢不少都是到了他手裡。這要是出了事情,那就不是此時的事不關己,而是傷筋動骨了!
然而,他才暴跳如雷說了這一句,督漕御史林之善那鎮定表情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氣急敗壞的口氣:“這十幾年間從未有過這樣離譜的事,我回去就拜本,都轉運鹽使司從上到下實是太過無能!”
楊進周看著其餘一個個附和上來的人,老半晌才吩咐秦虎把信使帶來。等到那風塵僕僕的信使進來二話不說跪下磕頭,又在那添油加醋地說著之前那情景,原本還有些存疑的一眾官員頓時全都信了。當下平江伯方翰就厲聲說道:“這麼大的事情,我得回淮安去看著!林御史,你既是督漕,和我同去,這時候總不能放著不管!”
見林之善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滿心挫敗感的周泰同盯著楊進周和陳瀾看了片刻,突然惡狠狠地說道:“我也去!既是楊大人說荊王殿下不在這裡,還在那淮安府的官船上,那我現在就立刻趕過去陳情!若是楊大人你之前信口開河,就等著我的參本吧!”
楊進周卻仿佛沒聽見這話似的,從容說道:“剛剛林大人不是問為何練兵麼?海邊各大鹽場之前就有頗為不穩的傳聞,再加上私鹽猖獗,屢有致人死傷事,據說還有運私鹽出海的往鄰近各島的海盜……總而言之,平時不練兵,需要的時候就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