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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永看了看正堂大案前正中設著的香案,腳下頓了一頓就先行入內。等到楊進周等人進來,依禮在香案前一一跪下,他方才展開了手中的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右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楊進周,強力幹事,剛正可嘉,念及勛賢,今賜鏡園正堂名曰致遠。欽此。”
等眾人齊齊下拜謝恩之後,曲永將誥旨雙手交託了過去。等楊進周接過在香案上擺設好,眾人又一一隨他退出正堂,眼看兩個身強力壯的錦衣衛架起梯子掛匾,他才對身邊的楊進周和江氏陳瀾輕聲說道:“皇上之前對我說,諸葛武侯舊言,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是故鏡園正堂曰致遠。若不是楊大人此次面臨這樣的誘惑尚能不為所動,夫人亦是如此,皇上也不會預備這兩個字。滿朝公卿重臣,能得這二字評語,果真是難得啊!”
陳瀾早在聽到致遠兩個字的時候,心中便是一動,此時自是全都明白了。望著那兩名錦衣衛上好匾額之後,其中一個猛地一扯那紅綢,那一瞬間,她便看到了那塊金字青地大匾。
斗大的致遠堂三字之後,尚有一行小字,亦是皇帝御筆親題——永熙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六,書賜右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楊進周——而更重要的是下頭的那一方璽印。
第310章御賜堂號(下)
皇帝之寶!
陳瀾隱約聽說過,當年大楚立國之際,由於傳國玉璽被蒙元殘餘帶入了北邊大漠,大軍數次追襲殺敵無數,可終究是沒能找到那一方寶璽。而登基之時,太祖林長輝則是取于闐美玉,一下子鑄造了從皇帝奉天之寶到皇帝制誥之寶等十六枚御璽。這其中,除卻登基時所用的奉天之寶之外,其餘都是各具用處,書賜臣下往往只蓋私章小印。
現如今,這“致遠堂”大匾上赫然蓋著皇帝之寶,從今往後,這座鏡園便和失卻了汝寧伯爵位的楊家本家斷開了聯繫,真真正正屬於了他們這家人!
頒賜之後,曲永並沒有在鏡園多做停留,象徵性地用過茶便帶著隨行的小火者和錦衣衛匆匆離去。這時候,之前已經到了的一眾賓客方才到了這座正堂來,既是瞻仰那蒼勁有力的御筆,少不得也順勢在東西屋裡轉了一圈。因來的都是或交情極好,或不羨富貴的,說笑恭喜的話在這偌大的五間大正房中飄蕩,那些不合時宜的酸話卻是絕跡。
就連陳灩也僅僅是在那御筆大匾下頭多盤桓了片刻,臉上分毫異色不露。等到一眾人又回了東廊那邊的屋子歇息,江氏和陳瀾分頭支應來客,她在江氏面前奉承了一會,隨即便退步去尋陳瀾。挑帘子到了東屋裡,她就看到陳瀾和張惠心張冰雲正緊挨著坐在炕上西頭說笑,張惠心沒個正形,直接笑倒在了陳瀾懷裡。
“……你們是沒看到我家那位姑太太進來和出去時的模樣!進來的時候神情倨傲口口聲聲三從四德,就差沒指著我的鼻子讓我給文治納妾了。可我扯著娘的虎皮做大旗,說是皇上舅舅憐惜新入的宮女,預備賜給親信重臣,姑老爺好歹也是官居三品,少不得會有一兩個,她立時臉色就變了,再不提送丫頭給文哥哥的事!哼,以為我真是糙包麼,還治不了她?”
陳瀾早就預料到以張惠心的個性,必然和張冰雲能處得好,果然才一會兒,這丫頭就得意洋洋把家裡的事拿出來說道了。見張冰雲忍俊不禁的同時,又悄悄向張惠心伸出了大拇指,兩個人你眼看著我眼,頗有幾分惺惺相惜的感覺,她自是更加欣喜,隨即就瞥見了陳灩進屋,忙推了推膩在自己身上的張惠心。
“好了,姐姐別鬧了,瞧瞧你頭上的鬢花,都歪了,趕緊請冰雲妹妹替你打理打理!”
見張冰雲知情會意地拉了張惠心起來往梢間裡頭走,她方才站起身迎上了陳灩。她還沒開口說什麼,陳灩就搶在前頭說:“三姐姐,今天楊家得了這樣的恩賜,我這個做妹妹的瞧著也覺得高興。咱們姐妹幾個,素來是你待人最好,如今才有這福報,老天終究是開眼的。”
聽陳灩這麼說,陳瀾少不得又打量了兩眼。見其身上丁香小襖配著水綠裙子,倒是顯得清慡,臉色精神也都還過得去,她就知道陳灩在蘇家的日子就算艱難,也總比於陽寧侯府時在嫡母馬夫人手下討生活來得好。再加上陳灩這話說得也還中聽,她就微微頷首道:“這都是皇上賞賜你姐夫忠心不貳,做事紮實。你在蘇家可還好?”
陳灩回門的時候,恰逢汝寧伯楊家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之際,因而陳瀾也沒來得及和人說上幾句話,此時念及也就問了。話才出口,她就看到陳灩露出了幾許猶疑,隨即竟是左右看了看,又踏上一步離著她近了些。
“老太太把我那小姑接出來了,另買了院子給她住,又把之前教過我們禮儀的周姑姑送了去教習。她搬出去的時候我去送了送,她是高興得很,只家裡那老祖宗不高興,事後沖我使了好幾回絆子。我悄悄打聽後才知道,她竟是私底下發脾氣說,養這麼大的孫女,侯府給的好處太少了,不合算。”
蘇老太太陳氏是什麼德行,陳瀾自是見識過,想到只說不做必然不是陳氏的性格,她不免眉頭大皺。果然,下一刻,陳灩的聲音就更壓低了些:“所以,她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上門尋了我那小姑,也不嫌丟臉大鬧了一通,結果老太太使人捎口信給我,我也沒法,只得在老爺面前使了點手段,這才讓她消停了下來。只沒想到,前幾日吏部選官,老爺原定了外放知縣,可上頭突然有什麼話壓下來,她一知道就衝著我大發脾氣,還摔了碗,幾乎攆了我出來尋家裡,等晚間消息出來,說是選了他於都察院行走,也就是俗稱的試御史。”
陳瀾對蘇儀觀感不佳,原覺得此人外放當個知縣,那書呆子卻又偏偏盛氣凌人的習性都會惹出麻煩,此時聽得居然人調入了都察院,她不禁大為詫異。沉吟片刻,她就開口問道:“都察院御史和給事中謂之科道,素來不選新科進士,往往得從庶吉士除授。他是三甲的同進士,若無人提攜斷然不至於如此,你可打聽到是何人舉薦?”
“三姐姐真是蕙質蘭心,一聽此事就想到了這關鍵。”陳灩逢迎了一句,見陳瀾並不在意這個,連忙解釋道,“並不是我賣關子,實是我拐彎抹角問過老爺,他卻說婦道人家少管外頭的大事。我後來設法讓芳枝灌醉了他,這才知道,他壓根不知道背後的貴人是誰,只聽說去吏部辦理關領上任事宜的時候,有人囑咐他說不要因為和勛貴聯姻就如何如何,所以他回來之後發了狠,說是誓要做出點事情來。我聽了擔憂得很,所以就借今天的機會,想過來對三姐姐你提一聲。”
二房的兩個姊妹,陳瀾素來都是敬而遠之——陳冰的自以為是冥頑不靈她是最討厭的,而陳灩的冷酷和扮可憐也讓她覺得不耐煩——所以,她寧可去親近三房的陳汐,也不樂意和她們多往來。然而,今天面對陳灩的這番言行,她卻著實生出了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的感覺。
“這事情我知道了,自會設法,四妹妹你放心就是。”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隨即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說的芳枝,似乎是你陪嫁時的丫頭?”
“芳枝是老太太給我的。”有了陳瀾的承諾,陳灩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可聽到後頭一句,她的臉色不由得一暗,隨即才苦笑說,“回門之後不久,我的那日子就來了,他瞧中了芳枝,要了去服侍,那時候家裡那老祖宗正死死盯著我,我索性就遂了她的心意,又搶在她前頭,讓他收了原先在他身邊的一個丫頭做通房。有了這兩個,她再要塞人過來的時候,他就意興闌珊了,畢竟是從前見慣的丫頭,不是自小服侍的情分,也不是乍見美艷的動心。”
見陳瀾臉色不好,陳灩又恢復了若無其事:“母親都是這麼過來的,更何況是我這麼一個庶女?多虧三姐姐從前提醒,我對那兩個和善寬和,那好處闔家上下都看見了,她們不知不覺也都對我死心塌地,齊齊提防著那老祖宗再塞人進來,我的日子這才舒心許多。”
當張惠心和張冰雲從梢間裡頭收拾好了出來時,陳灩就起身告了辭,說是家裡還有事。因滿屋子的其他賓客還沒走,杜箏又鑽進了這兒來,她便只把陳灩送到了屋子門口。瞧著腰背挺得筆直的陳灩離去,她只覺得心頭堵得慌。
這便是如今這世道女人的生存智慧麼?如果她不是嫁給了楊進周,而是別的貪好女色虛有其表的男人,她是不是也會這樣守著自己的心冷眼旁觀?恐怕她不會……她更可能利用此前積累的一切人脈力量資源甩開那個面目可憎的人,然後在籌劃其他。她是幸運的,這世上嫁得好的人,只怕比生得好的人更少……
“是不是今天的客人太多了?要真是累了,我對娘言語一聲,橫豎都是最熟的親朋,你就算早些退場也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