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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陳瀾能深深體會到江氏的那種心緒——那並不單單是憤怒怨恨,更多的是深深的失望。仿佛感同身受的她只能輕輕把禮單擱在一旁的高几上,又開口說道:“母親,世人本就是如此功利嘴臉,貧賤時避之唯恐不及,富貴時奉承無不用極,不是早有人說,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麼?而且,分明聽母親剛剛的口氣,於舅老爺還是記著的,叔全既然已經去了,到時候聽聽怎麼說再作計較。”
“你說得對,世人就是這樣功利。”江氏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見陳瀾又捧了熱茶遞過來,她抬頭瞧了一眼,這才低頭輕輕拈著蓋碗呷了一口,繼而輕嘆道,“其實,當初從汝寧伯府跟著你公公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汝寧伯府在江南一帶有不少產業,娘家當初會定下婚約,也不過是貪圖兩家聯姻的便利,自然不會做賠了女兒又折兵的賠本買賣。說是望族,我實話對你說吧,這江南的所謂名門望族,就沒有一家是不逐利貪利的!就好比如今這禮單,你別看著不少,興許就只是一個零頭,要是你點頭,他們就能送更多東西來!”
“也就是因為這次來的是十五弟,否則我剛剛在門口就懶得進來,索性直接讓全哥告訴你送客了!他是我一母同胞嫡親的弟弟,我出嫁的時候,他才五歲,上頭父親任事不管,還有個繼母……這麼多年了,我最惦記的是他,最恨的也是他,真沒奢望還能見著。”
說到這裡,江氏終於是倦了,放下蓋碗靠著太師椅那弧度適宜的靠背,眯fèng了一會眼睛就看著陳瀾說:“那會兒知道是皇上賜婚你倆,我的心就定了。你和全哥的經歷相似,在娘家又度過了那許多事,婚後必能琴瑟和諧,果然我料准了。其實就是那句話,要不是沒法子,誰不想安安穩穩過一輩子,誰想經歷那麼多波折?罷了,到時候見就見吧,也省得我走的時候,心裡還存著遺憾,覺著對不起娘……”
聽著聽著,陳瀾就覺得江氏的口氣越來越不對勁,此時立馬打斷了她的話,因笑道:“母親您這是說什麼呢!您如今是正該好好享福的時候,什麼遺憾不遺憾的!叔全都一直念叨著我身體弱,年紀輕輕的還不如您呢!”
“聽他胡說,你怎麼能和我這粗手粗腳的比?”
江氏被陳瀾的話給逗樂了,嗔著罵了楊進周一句,就不知不覺被陳瀾拐到了別的話題上。因又說起了晚上的守歲和散賞錢,繼而提到了今年莊子上的收成,還有家裡的收支盈餘等等,婆媳倆便漸漸算起了帳,剛剛那一番事情卻是默契地被她們丟到了腦後。
直到傍晚,楊進周才回了家來。只不過,陳瀾任憑怎麼看,也沒法從他的臉色上頭看出什麼端倪,江氏也是端詳了好一陣子,最後不得不氣餒地說:“你呀……別藏著掖著,你媳婦之前已經勸了我好一陣子。哪怕有什麼再大不了的,你也直說就是。”
“娘,十五老爺這一回不是一個人上京,是帶著一家子一塊上來的。”楊進周見江氏滿臉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這才解釋道,“說是一大家子,但也就是他夫妻倆和一雙兒女,再加上兩個僕人。我多盤問了兩句,十五老爺本來還想死撐的,可禁不住我要拂袖而去的樣子,終於道出了實情。原來,這一次族裡聞聽咱們家仕途正好,於是漕河封凍前就派了七老爺和他一塊上京,可後來覺著京城情勢不妙,就在德州停了好一陣子。後來聽說別人都有,唯獨我沒封賞,還被解了兩樁差事,那位七老爺立時帶著人回去,因十五老爺執意要上京,七老爺這才把原來的那份禮物拆出了一半,讓兩個媽媽跟著十五老爺上來送禮。”
楊進周一口一個七老爺十五老爺,沒有稱呼一聲舅舅,陳瀾自然能聽出其中的差別來。而江氏也一直默然無語,聽完原委更是冷笑了一聲。
“他可有對你說過,這許多年為什麼連一封信都沒有?”
“是族裡一直嚴令,說什麼江家的恥辱,不許有人接濟聯絡。”楊進周鄙薄地皺了皺眉,旋即就淡淡地說,“他還說外祖父過世後,族裡主持分產不公,多年來他的日子也過得清苦,若沒有年例的銀子和米糧度日,那分得的幾畝薄田說不定都賣了度日。他也暗地打聽過,奈何人收了銀子不辦事……這一次還是知道我的事,他才起心變賣一切,把一家人搬到京城來。他知道對不起您,只希望咱們能夠幫忙說個話,讓他們在京城定居,其他的不敢再求。他不想再回去看族長和族人的嘴臉了。”
江氏最初只是就這麼聽著,可到後來卻是氣得直發抖,好在陳瀾在後面輕輕揉按著她的肩膀,她才終於是挺了過來。
“好,好,真是好極了!”怒極反笑的江氏在扶手上重重一拍,隨即長長出了一口氣,“幸好我有個好兒子,幸好我如今過得好!打發個人去告訴他,讓他明日過來,也不要什麼繁文縟節送什麼厚禮,我只想見見他這個人!不說這些了,預備過年,大好的除夕夜,別被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折騰得沒了興致,讓外頭去放爆竹,咱們吃團圓飯!”
陳瀾立時答應一聲快步往外走去,吩咐了門外伺候的一個媳婦。不消一會兒,命令就一層一層地傳了出去,很快,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就傳了進來。也不知道是這爆竹聲帶動了四鄰八舍的世家豪門,還是這當口本就是放爆竹的時分,總之只不過一會兒,無數的爆竹聲就響徹了已經昏暗下來的天空。
除夕夜歷來要祭祖,但如今從前的汝寧伯府被朝廷收回,楊氏宗祠雖留著,可還有眾多地皮權屬等等問題要族長族老執事等等去扯皮,因而這一夜,放過爆竹之後,鏡園之中楊家三口人只是在正堂簡簡單單參拜了已故世的楊進周之父,隨即就回了惜福居。
因統共才三個人,彼此行禮之類的自然而然就免了,倒是一干僕役一個個上前磕頭。儘管這鏡園重歸楊氏統共也沒幾個月,可這段時日經營下來,內內外外已經整肅一清。而隨著汝寧伯世爵被奪,最初被太夫人和鄭夫人送來的那一干人裡頭,別有用心的不是被攆了出去,就是自個瞧著勢頭不對尋了藉口出府,剩下的都是安心幹事的。再加上人牙子木老大陸陸續續送來了好幾趟人,如今人手已經全部補足,雖還不能說毫無瑕疵,可也已經是井井有條。
所以,這會兒的打賞端的是上下人等最盼望的時候。磕過頭後接了早就寫上名字一一封好的賞封,精明的人便捏一捏掂一掂分量,而心急的則是退到廊下就迫不及待地拆開了瞧看。總而言之,當差不多清楚了這賞錢的數額之後,內內外外好一片歡喜不盡,歌功頌德聲更是在擺年夜飯時還陸陸續續傳到了裡頭。
此時廂房和耳房裡頭也已經擺好了一桌桌酒菜,平日裡貼身伺候的幾個媽媽和大丫頭則是輪番出來吃飯。如莊媽媽和雲姑姑柳姑姑這樣平素威權重的,少不得一進屋就被人灌上一杯酒,等坐下之後又有小丫頭探問賞錢,卻被柳姑姑搪塞了過去。
“大夥的賞錢都是夫人親自厘定的,照平日裡的點卯早晚,當值勤快與否,差事完成得如何,一樁一樁都列著單子,所以分了上中下三等和不合格。這不合格今年咱們府里一個都沒有,而哪怕下等賞封,也足夠大家過個肥年了!”
這話自然是引得一片附和聲,當即別人也不敢多問,只殷勤地挾菜伺候,又是奉承又是逢迎,等到一頓飯吃完,竟是醉倒了一大片。見此情景,柳姑姑便悄悄起身退席,等回到正房時,就發現這兒的年夜飯也已經吃完了,眼下江氏拿著兩個荷包,竟是笑吟吟地塞在了楊進周和陳瀾手中。
“娘……我和瀾瀾都不是小孩子了……”
“只要你們還是我的兒子媳婦,哪怕下頭兒孫滿地都會叫人了,在我眼裡那還是孩子!”江氏笑著打趣了一句,又說道,“不是什麼金銀之類的俗物,都是我親自繡的,從你們成婚到現在,斷斷續續也做了兩個多月,就是不知道繡工可還比得上從前……至於裡頭,是我之前特意去護國寺請了開光的一對護身金錢。從前不信神佛,如今看著這日子,我卻有些信了。老天終究還是有眼的,不說其他,至少保佑了你們平安,否則也沒有咱們如今這日子。”
楊進周對這一套素來就是可有可無,此時不想違逆母親,就笑著謝過了。而陳瀾端詳著那荷包上栩栩如生的鴛鴦,想到這一年多來逢凶化吉,雖知道也是自己苦苦設法掙扎的結果,但運氣的成分更是決計不可忽視。更何況,她這第二次的人生,原本就是一種神跡。
“娘說得對,這刀光劍影的,咱們一家人全都一一平安度過,這自然是福氣。等燕九節時,咱們再去白雲觀逛一逛拜一拜,總不能只拜佛祖,丟了全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