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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那楊苗被問得啞口無言,其子張了張口仿佛預備也加進來幫腔,陳瀾立時搶過話頭,因看著楊珞道:“十一叔,你可是最後一個了。”
相比裝腔作勢的楊瑾,大話滿篇的楊苗,楊珞站起身來,只是團團一揖,隨即便沉聲說道:“楊家到了如今,已經不是什麼水深火熱,而是在懸崖邊上!諸位揪著已經軍流的二哥,可也該得想想,這些年咱們犯過多少把柄捏在別人手裡,家裡的子弟們又有誰是憑能耐考上了科舉,亦或是不靠恩蔭在軍中混了個前程?小錯看著不要緊,堆積多了清算起來,一樣是要命的,再加上後繼乏人,談什麼振興,不徹底敗落就不錯了!”
見這一番話總算有那麼一點振聾發聵的作用,楊珞方才放緩和了語氣:“族學已經荒廢多年了,認真上課的倒是有那麼幾個,可全都是來附學的他姓孩童,咱們自己的孩子有誰是用心的?而要說弓馬,不說別的,就連我家的小子也是壓根連馬都上不去!所以,既為族長,首先便是把族學收拾出一個好氣象來,定出最嚴格的規矩,把適齡孩子全都送進去好好調教,再選出幾個老成的家將教他們演習弓馬。當然,這是為了將來,如今還看不出效果。
至於眼下,首先便是把從前的事情設法一樁一樁抹平。這是最難的,但再難也不得不做!皇上銳意除弊的決心大家都應該看到了,先是東昌侯,再是咱們汝寧伯,其餘勛貴也有不少或申斥或罰俸或罰沒莊田的。東昌侯那一家自盡之後,金家剩餘的族人幾乎一律編管遼東,這是什麼緣故?還不是因為他們不知好歹,而且後繼無人!”
聽到這話,滿座的人除了江氏和陳瀾,以及不動聲色的太夫人之外,幾乎人人色變。良久,總算有人不服氣地冷笑道:“不過是二哥一個人犯事,怎麼就會牽連到咱們?”
“二哥所犯之事,相比當初東昌侯所犯之事,又輕了幾分?”
一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楊珞這才看向了江氏和陳瀾,見陳瀾衝著自己微微點頭,他想起那時候陳瀾讓丫頭送給自己的信,心底生出了一種不可抑制的敬畏來。那上頭寫的東西,有些是他想到的,比如族學,有些卻是他不曾想到的,比如楊氏一族如今尚未全盤傾頹,只是因為天子尚留了一線之機。
這時候,陳瀾也微微點了點頭:“如今既然都說完了,那大家一一投票吧。”
江氏提起筆來一蹴而就,而其餘眾人則是斟酌了再斟酌,甚至有人偷眼看看江氏和陳瀾,又在三個候選人當中掃來掃去。過了許久,直到陳瀾親自捧了木匣子站起身,人們方才手忙腳亂地在紙上寫好了,又小心翼翼摺疊了起來。陳瀾一一收了,等走到太夫人跟前,見其看也不看投了進去,她便轉過了身。
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一陣高聲喧譁。
“我這個宗婦不在,誰敢選什麼族長!”
隨著這個聲音,就只見門帘一掀,鄭氏一把甩開左右攔阻的媳婦,徑直闖了進來。太夫人眉頭一挑正要說話,滿座其他人頓時發出了嗡嗡嗡的聲音,五老爺楊瑾一下子站起了身,掃了鄭氏一眼就露出了譏誚的神情。
“宗婦?老二連家裡祖傳的爵位都丟了,這族長宗子之位在那時候就已經該解職了,你還稱什麼宗婦?要不是娶了你這個放印子錢的不賢之婦,他也不至於這麼一把年紀還要到開平那邊去吃沙子掙命!還有,你到順天府去撒潑,還把咱們楊氏一族全都拉下水去,如此不顧大局的行徑,你還敢稱宗婦?”
自從丈夫襲封了汝寧伯,鄭氏得了誥命之後,雖是同輩兄弟妯娌之間多有齟齬,可往往是背後使勁,當面鮮少有人敢這般頂撞她,因而被楊瑾這樣直截了當地頂了上來,她只覺得渾身鮮血一下子都衝到了頭上,神色一時間變得異常猙獰。
“我從來都是這府里主持中饋的宗婦,有什麼不敢認的,你還有臉指斥我,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不成,男盜女娼的事難道你還幹得少了……”
眼見鄭氏急紅了眼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陳瀾面色一沉,但要設法時,卻不防有人輕輕按住了自己的手。她立時側頭看了看一旁的江氏,發現這婆婆沖自己微微搖頭,隨即往主位太夫人的方向瞅了一眼,她立時也看了過去。就在這一剎那,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太夫人冷笑著直接伸手往一旁高几上一擼,原本擺得穩穩噹噹的那個茶盞一下子跌落了下來。
咣當——
清脆的聲音一下子打斷了那大眼瞪小眼的兩個人,直到發現一個茶盞就摔碎在太夫人腳邊,茶葉殘渣和碎片茶水濺得四處都是,眾人這才悄悄打量著太夫人。見其腰杆挺得筆直,再也不見剛剛的漠然不理,一個個人交換著眼神,原本要起身去勸說的也都坐了下去。
“出去。”
鄭氏被這言簡意賅的兩個字說得一愣,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但緊跟著,她就看到太夫人顫顫巍巍抬起一根手指,不容置疑地指向了她:“給我滾出去!”
這石破天驚的一聲終於把鄭氏給震懵了。她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語帶悲聲地說:“母親,老爺不在,難道您也要幫著外人欺負咱們母子麼?艾哥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她媳婦也被人強行帶了回去,這會兒他們還要收房子爭族長,我就是想要一個公道……”
“你要是不想艾哥給你連累得和他爹一個下場,不想這家裡被你鬧得人都死絕了,你就出去!”
此時這一聲比剛剛更嚴厲,鄭氏渾身一震,踉蹌後退了兩步,突然看到了江氏下手側坐著的陳瀾,眼神里突然充滿了怨恨,放在腰前的雙手狠狠絞在了一起。然而,在滿堂的沉默之中,她終究不敢繼續一味硬頂,就這麼緩緩一路倒退著到了門邊。當腳後跟碰著門檻的時候,她突然旋風似的轉身衝出了門。
“來人!”太夫人見她一出門就高喝了一聲,待到一個媽媽進了門,她便沉聲吩咐道,“把華安居留守的那幾個人全都派到暢心居去,跟著二夫人一步不許離開。要是她歇斯底里瘋了,你們都知道該怎麼做!還有,剩下的人全都派到艾哥兒身邊去看著!”
那媽媽前腳一走,太夫人就立時側頭看著陳瀾:“全哥媳婦,你好事做到底,這見證宣告的職司還是你來做。我這個老婆子半截身子已經差不多入土了,只悔從前不曾教導好兒子,如今也沒什麼大心愿,只希望咱們楊氏一族今後能有個好的領頭人!”
“既如此,我就僭越了。為了省事,只念名字,省卻了尊稱,還請各位恕罪。”
陳瀾見眾人都看著自己,便襝衽施禮,隨即便將匣子打開,微微下傾著向眾人稍稍一展示,隨即就逐一展開了那一張張字條。
“楊珞。”
“楊瑾。”
“楊苗。”
這前三張紙條念完,座上眾人的表情頓時有幾分微妙。而陳瀾趁勢看了眾人一眼,隨即便垂下眼瞼,繼續打開剩餘那一張張字條。然而這一次,她每念一回,就能看見一眾人的臉色變一回,待到最後一張紙條放到一邊,匣子中一片空空時,一個人突然站了起來。
“這不可能!”
“五叔莫非覺得我有不公麼?”陳瀾一下子抬起頭來,兩眼直視著額頭青筋畢露的五老爺楊瑾,一字一句地說,“五叔若是覺得不公,可讓人出來驗看這些字條上的筆跡。雖說是不記名,但諸位叔伯兄弟的筆跡,想來也瞞不過人去。”
“這……這……”
楊瑾正滿頭大汗的時候,剛剛還臉上陰霾重重的楊苗卻已經笑容可掬地站起身來,衝著楊珞深深施了一禮:“我那一票是自己涎著臉投自己的,想來五叔也總歸是自己選自己,可十一叔卻能得到餘下所有人的全部信任,著實是讓人敬服。不說別的,光是十一叔剛剛振聾發聵的那番話,就是我這種人怎麼也說不出來的。咱們楊氏一族有您領頭,必然能脫困……”
這一通話說得既服軟又漂亮,而且之後全都是恭維和奉承,由是接下來旁人雖站起身來恭喜道賀,可就變不出太大的花樣來,於是晾著一個楊瑾孤零零站在一旁,要多淒涼有多淒涼。等到楊瑾好容易平復下來,他怎麼還會不明白太夫人和江氏竟不約而同地都認準了楊珞,於是心裡雖發酸,卻也賠笑過來一塊打哈哈。一時間,剛剛曾經劍拔弩張的正堂里一片祥和。
族長既然選定了,便當開宗祠告所有族人,而楊珞卻一反常態,異常恭謹地推卻了太夫人請他主位坐的話,團團一揖便說道:“開宗祠的事,不若等到除夕祭祖的時候再說。如今當務之急,是先往順天府撤回二嫂那狀紙來,然後我親自往陽寧侯府交涉……”
見楊珞一邊說一邊看了過來,其他人亦是多半偷覷著自己,陳瀾便點點頭說:“此事陽寧侯府老太太已經得知,二叔也已經深知其過,必然會處置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