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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著一下子呆住了的母親,羅旭緩緩站起身,又單膝跪了下來:“酒是高興時候的助興妙物,乘著酒興作詩舞劍,那才是我喜歡做的勾當。借酒消愁愁更愁,與其這樣,我還不若趁著年輕努力做做事情,興許有些事情就能忘掉了。至於陳瑛,只會玩弄那種下乘手段的人,還想把持我……我還不把他放在眼裡!”
“那就好。”儘管心頭還是充溢著一股複雜的情緒,但林夫人終究還是輕輕點了點頭,“既如此,你自己留心些,不要累著了。我聽說杜閣老是極其嚴格的人,前些天還有不少懷揣著熱炭團般心思的人希冀往杜府裡頭送禮,可他一份寫著名字的題本直接扔在了早朝上,砸得軒然大波,你跟著這樣的人做事,千萬小心。”
“娘,你就放心好了。杜閣老雖是崖岸高峻,但做事情並非全無分寸。”
羅旭不欲對母親解釋太多這些複雜的事情,只想起杜微方這些天把他指使得團團轉,以致他幾乎沒心思去迷茫黯然,他就不得不感激這個看似倔強不通情理的老頭。而且,杜微方完全不管其他人對他的排斥和警覺,各種事務不由分說地壓在了他的肩上,卻讓他受益匪淺。
安撫了母親,羅旭這才終於得以出門。等他到了內閣直房,早過了辰時三刻,朝會已經結束了,二層的小樓中除了往來的官員,還有就是送交文書的書吏,以及內閣的司辦官以及中書等等。他才到杜微方那間直房門口,尚不及通報,就只見那斑竹門帘一下子被人挑起老高,緊跟著一個人就出了屋子來。
“杜閣老?”
“你今日來得遲了!”杜微方沒好氣地衝著羅旭一瞪眼,隨即理了理身上衣裳說,“汝寧伯府那邊今日神主入宗祠,文淵閣這邊得有個人一塊去,本想讓你跟著禮部侍郎走一趟的,誰知道司禮監那邊派了人來,說是皇上要見你。”
見羅旭有些發愣,杜微方就招手讓人靠近了些,又壓低了聲音說:“元輔不想派自己人去,其他人也各自推諉,所以我本意是想讓你走一趟。汝寧伯府最風光的時候,曾經進封過侯爵,甚至連國公們也有不少得看那邊的臉色,可不出幾十年,曾經煊赫的門庭就成了現在的光景,當年的公案……那就是個不要臉的老子欺壓成器的兒子,什麼東西!”
冷笑了一聲,杜微方就看著羅旭說:“這些天看著你做事,有能耐有擔當,倒是個有出息的,所以我也要提醒你一聲。你家如今情形不錯,可要說根基,和那一家從前光鮮的光景其實也差不多。你是世子,將來是要承爵的,可承爵的國公從來沒有入部閣的例子。所以,這事情你得好好想一想。”
揣著杜微方這好意提醒,羅旭來到乾清宮的時候,自然而然就覺得心裡沉重。然而,這一次的面聖,皇帝並沒有說太多的大事,言談間既嘆息了貴妃的偏執,也擔憂了魯王的病情,末了卻直截了當地道出了另一番話。
當走出乾清宮的時候,羅旭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將其吐出,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儘管老師韓明益提過,儘管父親羅明遠說過,儘管他自己心裡也有數,可是,當皇帝暗示了吏部尚書張家的時候,他仍然是心裡一揪。
如果陳瀾亦是如他這般心中有意,他當初決計願意在御前直言求婚,偏生那只是他一廂情願!母親那天從韓國公府回來的時候,不曾說過那盛況,可他早就從藍媽媽那兒打聽了出來——陳瀾和未來的婆婆相談甚歡,她將來必定是會平安喜樂的。
汝寧伯楊府和其他勛貴府邸一樣,亦是位於西城。當年位於什剎海邊上的那座鏡園才造好不久,就因為老伯爺獲罪而丟了,如今闔家老少都窩在鳴玉坊汝寧伯胡同的老宅中。這十幾年來,后街的世仆陸續放出去了不少,而由於每代汝寧伯在生兒育女上頭全都是大有建樹,沒出息聚居在此的旁支族人則是越來越多。
眼下太夫人還在,三路六進的老宅子裡頭住著如今的汝寧伯和尚未分家的四個弟弟,各房的姬妾再加上林林總總的下人,把偌大的房子塞得盆滿缽滿。只由於每年都是緊緊巴巴地量入為出,這房子已經早看不見簪纓世家的豪奢貴氣,除了中路甬道影壁正堂和宗祠這些門面之外,其餘地方幾乎是很難入目。
這會兒,一大家子的男丁雲集在宗祠之外,不少人都偷眼瞟著禮部侍郎和一位內閣中書,捧著神位的楊進周,還有御用監夏太監,神情都是很不自然,這其中尤以汝寧伯楊珪最為不安。眼看著這神位入了他死去老爹的下首第一位,他忍不住一下子攥緊了拳頭,隨即才隨著贊禮官的聲音行禮。
頭一次進入汝寧伯府宗祠的楊進周卻一直都是那張冷淡的臉,只在叩首行禮的時候微微有些動容。一應禮制規程結束之後,今日代表朝廷前來祭祀的禮部侍郎自是不願意多留,須臾就走了,而夏太監見楊進周似乎也打算走,便笑容可掬地上前去。
“汝寧伯,楊大人。”
這兩個稱呼聽著像是叫同一個人,但楊珪和楊進周誰也不至於聽錯。因而,夏太監走過來的時候,楊進周點了點頭,而楊珪則是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沒想到今日的事還勞動夏公公走一趟。”
“畢竟是皇上吩咐的事,御用監自然少不得把祭器等等預備齊全。”夏太監看到楊珪的臉色一僵,心中哂然,又看著楊進周說,“楊大人,如今老大人的身後事總算是妥帖了,你和太夫人也算是名正言順了,不知道你們是預備搬回來,還是……”
不等夏太監說完,楊進周就斬釘截鐵地答道:“先父能重回宗祠,家母和我已經感恩不盡。我們在外頭過慣了,還是依從前那樣子的好。”
楊進周的話本是汝寧伯楊珪心下所願,此時鬆了一口氣的他卻不得不故作皺眉:“這怎麼成,如今都是一家人,你其他叔叔們都住在家裡,怎能讓你和你母親住在外頭?家裡雖小,可騰挪地方還是容易的,再說老太太也……”
這一次卻換做夏太監輕咳一聲,打斷了楊珪接下來那些孝道之類的長篇大論。見楊珪給噎住了,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如此也好。老大人和你既是重新入了汝寧伯府宗譜,有些東西自然是該賜還的。而且楊大人成婚在即,原本那座宅子不免有些小了,況且地方也實在是太偏了。皇上來時就囑咐過了咱家,領你和太夫人去汝寧伯府從前沒入官中的那座在得勝橋邊上的鏡園瞧瞧,那裡地方不大,你們一家住正好合適,看過之後回頭咱家就去辦文書。”
此話一出,楊珪只覺得心裡火燒火燎。別說是他,周圍其他幾個楊家人亦是如此。鏡園確實是不大,可是,天知道老伯爺在世時花了多少心思,甚至為此還在光祿寺差事中貪了賄,這才在御史彈劾下丟了差事,也丟了園子。那地方一直是內官打理,他們也只是可望不可即,誰知道一轉眼就歸了別人!
眼看楊進周一再推辭,夏太監卻滿口說是皇帝的意思,想起寧可在前廳等楊進周,也不願意單獨去見汝寧伯太夫人的江氏,楊珪把牙一咬,最後便賠笑迸出了兩句話來:“夏公公,鏡園待會再去也不遲,是不是先讓嫂子和全哥去見見老太太?老太太一大早就在盼著了,這也耽誤不了多少功夫。”
第210章尊卑
夏日的車廂中自然格外悶熱,陽光早就把竹篾卷棚和上頭的桐油布曬得熱了,就連下頭的樺木車板也是滾燙滾燙。角落裡銅盆裡頭的冰早在駛出汝寧伯府後一會兒就完全融化了,如今半盆子水隨著轎車的顛簸而晃蕩晃蕩,發出一種讓人心裡煩躁的聲音。
楊進周一向習慣了出入騎馬,但剛剛從汝寧伯府出來,看見母親那蒼白得可怕的臉色,他便二話不說上了車。此時此刻,見母親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握著自己的手,他不覺更加擔心了起來,忍不住開口說道:“娘,咱們已經出來了,自然再不會回那個地方去!您放心,我雖然不像爹那般文武全才,但也不會稀罕那個汝寧伯爵位!”
江氏抬起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隨即笑了起來,又抽出右手來,在楊進周的手上輕輕拍了拍:“說得好,天子賜,不敢辭,更何況你爹當年受了那麼大委屈,如今重回宗祠,拿回那座園子也並不過分。想當初你爹就不稀罕爵位,咱們自然更不稀罕……但你得知道,那些將汝寧伯爵位視作自己禁臠的人,必然會以為咱們有那些心思!我只是擔心你。”
“您擔心我?”
端詳著兒子那露出意外表情的臉,江氏不禁微微一嘆:“你在朝做官,根基淺薄,本家那裡是只有拖後腿使絆子,決計幫不上忙的,而我早已不想再見娘家的人。好在皇上慧眼識珠,竟是給你許了那麼一位蕙質蘭心的姑娘。陽寧侯太夫人早年那樣精明強勢的人,我第一回上門時,她竟為了並非嫡親的孫女在我面前那樣坦陳往事,足可見祖孫情重,信賴已深,而皇上更封了她縣主。有這樣的賢內助,我也不怕你這剛強的性子惹來什麼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