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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陳瀾的臉色一下子僵住了,他也就順勢停下了腳步,面對面地說道:“上次我讓冰雲給你寫信時就提過此事,是因為曲公公和夏公公他們幾個不同。雖同是皇上藩邸舊人,可夏公公和成公公他們大多是只管宮務不管外事的,只有曲公公常常在外。我在內閣,常與內監打交道的,因為我這人性子隨和,那些內監常常說他們這些老人們的事。其中就有人提過,說是曲公公出自江南的沒落舊宦之家,所以喜好搜羅各式書籍,尤其是那些海外文字的書。”
聽到這裡,陳瀾立刻想起了曲永之前來見她時說的那番話,心下翻騰之餘,就順勢對羅旭問道:“曲公公莫非是通習外國文字麼?”
這本是順口一問,讓她沒想到的是,羅旭竟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那時候好奇,所以去問過四夷館的幾個通譯,這才知道,曲公公不但通曉經史,在那些夷文上頭也有極深的造詣。什麼佛郎機、英吉利、法蘭西、俄羅斯……六七種文字他都能說上一個大概,那些文字也都能看得懂,如此學問的人竟然幾乎不預外事,只是安於宮監,著實讓人驚嘆。”
哪怕陳瀾對曲永原本就保持著深刻的戒心,此時此刻也不禁為之駭然。儘管楚朝將宋元的海貿發揚光大,但學習夷文仍然是大多數人不屑一顧的勾當。四夷館的通譯更是幾乎代代家傳,除此之外就沒什麼人願意涉獵,更不用說通曉多國文字。看過林長輝和楚國公那些手札的她此時已經差不多斷定了曲永學那麼多外國文字的緣由,可即便如此,對於此人在這上頭的異常狂熱,她仍是覺得不可置信。
要知道,某些東西在大內已經存了那麼多年,以皇家的能耐,怎麼會不讓通曉各國文字的通譯仔細看過?既然束之高閣,就說明無法解讀。曲永竟然還花費這麼大功夫,是真的如他從前所說那般,想要把這些東西流傳下去;還是其中另有玄機?亦或是,他和當年的那兩個人有什麼關聯……
一瞬間,陳瀾腦海中也不知道轉過了多少念頭。只當著羅旭的面,她好容易才流露出適當的訝色。羅旭哪裡知道陳瀾所思所想,一路走一路又說道:“荊王殿下此次下江南,是為了南洋西洋;楊兄是為了整頓兩江兵馬,並清理沿海走私和海盜;蕭世子說是鎮東侯府在江南產業不少,但更多的是歷練,再加上在商場上,鎮東侯府畢竟意義非凡;至於我,是為了江南的學政以及書院事宜。我們幾個人各司其職,可以說方方面面全都涵蓋了,既如此,還要曲公公來這裡做什麼?他畢竟是內宦,在江南趟不開的。”
也就是對陳瀾,羅旭才會這般打開天窗說亮話,而且也不愁她聽不懂。此時,見她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他就沒有再繼續往下說,站在那兒拱了拱手就轉身走了。只在到了拐角處,他才不動聲色地用眼角餘光瞥了那邊一眼,心中轉著一絲特別的念頭。
冰雲是小張閣老的女兒,可也不見對這些外頭大事有多少興趣;母親在京城操持十餘載,可對朝事也只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而他見過的其他女人,對乘龍快婿的幻想也遠大過這些枯燥複雜的消息;只有她是特別的……這與其說是敏感,不如說是危機感,她雖是女流,卻仿佛比朝堂上的男人更警覺,本能地防備著各種不安定的因素。
那得是怎樣波折的兒時童年,才會養就這樣的心性?
這一日晚上,總兵府的男女主人躺在那張寬敞的大床上,彼此都是目光炯炯毫無睡意。陳瀾已經沒氣力去抗拒楊進周那隻摩挲著自己小腹的手了——不但因為他信誓旦旦地說,畢先生言道,這手法於女子有益,更因為那一番讓人精疲力竭的運動之後,她已經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了。腦袋抵在那鬆軟的枕頭上,她腦袋裡頭什麼都沒想,甚至連楊進周開口說話,她也只是在他一連重複了兩遍之後才醒覺過來。
“今天,許守備對我暗示,他那次女和蕭兄弟的年紀差不多。”
“嗯?”陳瀾側轉身子面對面瞧著丈夫,好半晌才撲哧笑道,“他倒是乾脆,這就直接提出來了?要是他知道,蕭世子曾經評述那位許二小姐太過世故圓滑,娶回家之後未必是賢婦,他只怕是再不會想著把女兒嫁到鎮東侯府。”
“哦,蕭兄弟提過這話?”楊進周看著妻子那促狹的笑意,突然忍不住在她嬌俏的紅唇上吻了一記,這才離開少許,似笑非笑地說,“沒想到,他對你竟然信賴到這地步。怪道是娘對我說,他提的未來妻室條件可是天下第一的大難題,也就只有放在你身上才適合。娘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上哪兒找第二個你去?”
“去,盡笑話我!你還說呢,他那條件哪裡是尋未來相伴一生的妻子,好似就是給鎮東侯夫人選輔佐似的。”陳瀾不覺支起胳膊肘半坐起身,如絲秀髮垂落胸前,眼睛卻盯著此時突然沉默下來的楊進周,好一會兒才輕輕眨了一下,“還是說,你吃醋了?”
“不行麼?”
陳瀾本是順著口氣調侃兩句,此時聽到丈夫這樣的回答,一下子就愣住了。見楊進周那眼神中滿是認真,並沒有預料中的戲謔,她突然沒好氣地嗔道:“呆子!”
見陳瀾突然背對著自己面朝裡頭躺下了,楊進周不得不伸手用力扳著她的肩膀,好容易才把人翻轉了過來。可是,面對那雙滿是笑意的眸子,他便知道剛剛妻子不過是故意的,當下又好氣又好笑地衝著人吹了一口氣,這才環住了那柔軟的腰肢。
“就算他沒有那意思,可終究是拿你去和他未來媳婦比呢!”見陳瀾仍是不看自己,下頭的膝蓋還有些不規矩的動作,他不得不強力壓住了她的反彈,這才笑道,“蕭世子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兒漢,我知道他說這話只是一時感慨,更何況他和你相逢的時候,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包括這回跟著荊王殿下出去,有時候我總在想,如果不是皇上賜婚,我當初要是上陽寧侯府提親,老太太會不會把我趕出來。”
“喂!”陳瀾聽著前頭這話勉強還算對勁,可最後這句一入耳,她就立時衝著人大瞪眼睛,滿臉都是惱火:“你亂想什麼!”
“我比起羅世子和蕭世子,出身家世都不如。”楊進周說到這裡,也不理會陳瀾那圓瞪的眼睛,竟是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在皇上眼裡,我也許只有一點強似他們,那就是我家裡簡單,雖然楊家江家都是世族,可除了娘,我再沒有其他往來親密的至親,自己也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近臣。可是我自己想想,我還有一點強似他們,那就是我的心。從我很小的時候,爹就教過我,心要剛強,不管認準了什麼,就不能動搖。”
陳瀾聽著聽著就怔住了,儘管這裡頭沒有一句情意綿綿的動聽情話,可是聽在耳中,卻總有幾許讓人心顫的意味。她剛剛那一絲慍怒已經無聲無息消散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直到一雙大手將她緊緊擁在了懷裡,她才漸漸鬆弛了下來。
“我的心,沒有迷茫過。儘管爹早早過世了,儘管娘帶著我掙扎熬過了那段最苦的日子,儘管我在興和堡幾次險些喪命,儘管我回京之後也曾多次遭人排擠,儘管很多人都在背後說我只是走運,儘管這一次也是經歷了好些險阻……可我總相信自己能夠跨過那些溝坎。從前,我想的是讓娘越過越好,以後,我想的是讓娘越過越好,讓你過得比在陽寧侯時更好。我會讓老太太覺得,哪怕沒有皇上的賜婚,把你嫁給我,也是絕對沒錯的。”
靠著那堅實的胸膛,聽著這實實在在的話,陳瀾心頭火熱,老半晌才伸出手去輕輕把人推開了些許。即便如此,她的臉上也已經因為那彼此接觸的熱力而微微泛紅。腦海中本能地想著下午那些消息,她張了張口,最終方才卻化成了另一聲低低的呢喃。
“那我問你,你會永遠信我麼?”
“小傻瓜,還說我呆,你比我還呆!”楊進周的手自然而然順著妻子的衣襟滑落了進去,“你是我要相伴一生的妻子,我不信你,還能信誰?”
自從出嫁之後,陳瀾那在陽寧侯府時養成的生物鐘就徹徹底底不管用了。她在人前那種冷靜自持的模樣在夜晚總是維持不住,而枕邊人更和白日裡的形象完全不同,總是灼熱得讓人窒息。然而,楊進周還能雷打不動地早起練劍理事,她卻每每連去婆婆那兒晨省都要推遲,她不得不哀嘆男女之間體力的差別。就好比這會兒在妝檯前梳妝的時候,她就只覺得渾身上下一點勁都沒有。
“夫人,今天用那支珊瑚的簪子?”
“隨你搭配就行了。”
情知紅螺的巧手無可挑剔,陳瀾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因而再一次從恍惚中回過神,看到鏡子裡已經看不出黑眼圈的自己,她就扶著雲姑姑的手站起身來,下一個動作卻是對著鏡子上下活動了一下還有些僵硬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