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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不論是崔敦、崔斂或是鄭夫人,都本能地覺得,定是僕從傳錯話了。
倒是真定長公主瞥了泰然自若的崔淵一眼,勾起嘴角,不緊不慢地道:“便是三郎多少年沒家來了,也沒有僕從認錯人的道理。或許,是他接到信之後,便匆匆地趕回來賠罪了罷。”她對庶子一向沒有好感,崔游一家子在她眼中遠遠比不過幾個親近的侍婢。區區庶子也敢擅自做主禍害全家,若不是看在崔敦的面子上,她早便命人將他處置掉了。
“他一人回來了?將他叫過來。”經真定長公主提醒,崔敦一時也忘了震驚,想起了這個庶子做下的好事,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崔大卻接道:“回郎主,三郎君一家都回來了。”
“……”崔敦立刻掃向崔淵,嘿然一笑,“子竟,你到底使了什麼手段?月前給我們看的那封信,究竟是子謙什麼時候寫的?”帶著家眷趕兩千里的路,至少須得兩個月。兩個月之前,不過是八月下旬而已。那時候,崔淵方奪得了解頭,太子伶人之事才起了風波,他也剛提醒他注意這庶子之事。換而言之,他那時候並非未雨綢繆,而是早就派人去了兗州,發覺了崔游的動向。在他這當阿爺的面前提起來,也只不過是為了過個明路罷了。而後他再一步一步地指明此事的危險性,引著他將這件事都交給他去處理,卻真真落實了“先斬後奏”四字。
“那封信,約莫是中秋前後寫的罷。”崔淵回道,仍帶著幾分漫不經心,“至於我盯著庶兄,大概是正月末的事。一家子人,只他在外頭,我擔心崔泌耍什麼手段,便派了些部曲去保護他們。卻不料,崔泌不但沒有對他不利,反而百般拉攏於他。我以阿爺的筆跡寫了幾封信勸誡他,他卻不知悔改,便只能催他早早地回來了。如今將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徹底安心。”
什麼保護他?自小便沒什麼情誼,他什麼時候竟如此細心妥帖了?從一開始,便是盤算著去打探消息,監視他的作為罷?!崔敦、崔斂、崔澄、崔澹、崔滔都深知他的脾性,也懶得再拆穿他。畢竟,他年紀最小想得卻比他們都周到許多,他們也沒有顏面指責他什麼。說他不信任家人?那也得那人值得信任才行!
有了這一樁事,朝食也不必再繼續用下去了。鄭夫人便吩咐僕婢趕緊將內堂收拾妥當,又對小鄭氏道:“子謙他們的院子雖是天天打掃,但到底許久未曾住人了,少了些人氣。你到時候幫著阿李將院子收拾一番,缺了什麼物什儘管去庫房裡取便是。”
小鄭氏正要應下,真定長公主卻懶懶地道:“橫豎也不知他們能住多久,阿嫂又何必多費心思?何況,他們可不是‘榮歸故里’,犯了錯還能安然地在府中住著,咱們崔家的家風何在?”她說的這些話,都是鄭夫人心裡想著但卻不方便說出口的話。於是,鄭夫人便望向崔敦,沉默下來。
崔淵輕輕地笑了一聲,帶著幾分嘲弄的意味。崔敦頓時覺得自己的老臉皮有些火辣辣的。
內堂中倏然靜了下來,只能聽見諸人隱約的呼吸聲。這寧靜卻多少有些異樣的意味。王玫想了想,低聲道:“畢竟是一家人,便是有什麼誤解,也須得關起門來說清楚才是。”當然不能輕輕放過崔游,只是他的妻子或許知情,兒女卻是無辜的。給他們一房什麼教訓,也不能簡單粗暴地就做出決定。另外,若是他一時氣急生了什麼別的想法,內外勾連起來,豈不是更禍害了全家?
“九娘說得很是。”崔淵輕飄飄地接過話,“庶兄一家既然回來了,不妨見一見面再說。”
崔澄便圓場道:“許是有什麼誤會呢?畢竟,崔泌狡猾多端,指不定給子謙許了些什麼話呢。”他本意是給崔遊說兩句好話,不料卻是越抹越黑。為了外人區區幾句許諾便蒙了心,罔顧家族的立場,這樣的人留著又有什麼用?專門在緊要的時候給家族捅一刀麼?
不多時,外頭便響起了人聲,幾個風塵僕僕之人隨在大管事崔順身後,朝著內堂緩步行來。為首的是個已經蓄鬚的高大男子,光看臉龐便與崔敦生得有幾分相像,卻多了些許外露的精明之態。他身後是位裊裊婷婷的女子,趙郡李氏旁支嫡女,看起來像是身體不太好,體態纖弱面色蒼白。另還有一位十歲左右的小郎君,一個六七歲的小娘子,一個兩三歲病歪歪的小娘子。
“孩兒見過父親、母親、叔父、叔母。”崔游望見內堂中眾人之後,眼淚便涌了出來。待進了內堂,他更是大哭著拜倒在地,膝行著來到崔敦、鄭夫人、崔斂、真定長公主面前,連連叩首。
李氏也跟著行了稽首大禮,眨眼間便淚流滿面,宛如被風雨吹打過的嬌花一般惹人憐惜得緊:“兒久未侍奉在阿翁阿家身前,實在是不孝。小四郎、二娘、四娘,還不過來拜見祖父祖母!”小四郎崔希和二娘崔芙娘皆是李氏所出,四娘崔芸娘則是庶出。三個孩子倒是教得不錯,禮節毫無錯漏。
崔淵、崔簡父子如出一轍地側了側首看著他們,一個有些淡漠,一個則有些好奇。王玫腦中也只想到了三個字——“演技派”。影帝影后一出,誰與爭鋒?看著這般一家團聚的景象委實讓人感動,實則過猶不及。真想不到,這三房的夫婦二人,居然是這般作態的人物,與崔家眾人坦然的作風相比,完全不像是一家子。說不得,崔府當中和樂融融的氛圍便會因他們一家而生出什麼變故來。
“起來。”崔敦淡淡地道,“你們倒是回來得很快。”
崔游恭恭敬敬地答道:“適逢四年大考,本便是時候回來了。又從大兄的信中得知,阿爺近來身體不適,孩兒便想早些趕回來侍疾盡孝。”他抬首,見崔敦看著確實瘦削了些,臉色沉沉的也像是有些病狀,便關切地道:“不知阿爺如今身體如何?可養得好些了?”
被某個不孝子捏造了病情的崔敦額角青筋跳了跳,似笑非笑地瞥了某人一眼:“倒是養得差不多了。不過,我卻是不知,你大兄竟然也給你去了信。”某人到底仿造了多少人的字跡,才將崔游誘勸回來?果真是一封信也是寫,十封信也是寫?替一個人寫也是寫,替十個人寫也是寫?如此膽大妄為,還有他不敢做的事情麼?!
崔游迅速地掃了崔澄、崔澹、崔滔、崔淵一眼:“大兄、四弟都寫了信。”
崔澄眉頭也動了動,終於反應過來:“也是阿爺在病中有些思念三弟的緣故,我也想著如今正是時候。”
崔澹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決定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崔滔一向與崔游沒有任何交情,也懶得與他寒暄。至於崔淵,手中已經不知拿著崔游多少把柄,更是沒有必要再裝什麼兄友弟恭,便也只是垂下眼來。
見狀,崔敦、崔斂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心裡皆嘆了口氣。以前他們都覺得多子多福,如今卻幡然醒悟過來:未必如此。子嗣再多,若不能教養得出眾,眼界養得高一些,心性養得正一些,兄弟不齊心,家族反倒可能敗得更快。如今的皇家可不正是如此麼?縱然同是嫡出之子,爭權奪利起來照樣只認權勢不認血脈。
“小四郎、二娘、四娘,還不見過諸位世父世母、叔父叔母。”李氏又低聲催道。
崔希便帶著崔芙娘、崔芸娘挨個給崔澄、小鄭氏一房,崔澹、清平郡主一房,崔淵、王玫一房,崔滔、李十三娘一房見禮。王玫是新婦,又與李氏、崔游正式行了禮。李氏也笑盈盈地與她說了幾句頑笑話,又很自來熟地撫了撫崔簡的小腦袋。
“我們女眷在這裡敘舊,你們這些郎君便都去書房好好說話罷。”鄭夫人道。
崔敦、崔斂便帶著一行人走遠了。真定長公主看也不看李氏,扶著侍婢的手起身,淡淡地道:“阿嫂,我且去歇息一陣。十三娘也不適合在外頭久待,陪著我回院子裡去罷。至於芝娘、阿韌……”她瞥了瞥難掩好奇之色的孩子們:“既是兄弟姊妹,也難得聚在一處,便多在一起頑一頑也好。”
“待會兒我再去陪貴主說話。”鄭夫人、小鄭氏、清平郡主、李氏、王玫都起來送她出去。待她們迴轉的時候,崔篤、崔敏、崔慎已經圍著崔希討論起了課業,崔蕙娘、崔芝娘、崔英娘則拉著崔芙娘、崔芸娘說起了閨閣遊戲。至於崔簡、崔會、崔韌,年紀比兄長們小些,說課業也插不上幾句話,便悶頭湊在一處頑耍。
李氏擦著眼角道:“都是自家兄弟姊妹,見了果然便親熱得緊。在兗州的時候,小四郎、二娘都沒甚麼玩伴,成日裡都想著長安的兄弟姊妹們呢。”
鄭夫人淡淡地道:“這麼些年不見,再親密的情誼也難免淡下來。既然你們家來了,便讓他們這些小輩多在一起處著。”而後,她又示意小鄭氏:“阿李他們剛回來,你這當阿嫂的,幫著他們將院子收拾收拾。”她也不再提庫房之類的話。不過是個犯錯的庶子、庶子媳婦,何須她放在眼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