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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玫正要進午食的時候,卻聽底下傳來了崔簡、崔韌的聲音,以及春娘與夏娘的應答聲。
她起身到欄杆邊一瞧,崔簡似有所覺地抬起小腦袋:“王娘子!”
“上來罷。”王玫笑道,又低聲吩咐青娘和璃娘再去廚下取些口味重的吃食來:“炙鵝、古樓子、環餅、七返糕、單籠金辱蘇、餳粥、蔥醋雞、光明蝦炙、卯羹各一份。天花蒸餅、金粟平、白龍臛、芋頭羹、葵菜湯各兩份。阿實喜歡吃甜食,那些點心也多來幾樣,每樣兩三個便夠了。”
璃娘、青娘應聲去了。她們與崔簡併不熟悉,悄悄看了他和崔韌好幾眼。丹娘則在樓梯口迎了兩位小貴客,將他們引到王玫的食案邊坐下了。
“我猜你們是趁著大家要去木樨閣入席的時候,悄悄過來的,是與不是?”兩人身邊一個王家的僕婢也沒有,若是大郎王昉,決計不會讓他們獨自找過來。幸好照顧崔韌的侍婢一直都盡職盡責地跟在兩個小傢伙身後,不然若是遇到了什麼意外便危險了。
崔韌眨了眨眼睛,歪了歪腦袋:“表姨怎麼知道?”
“我當然什麼都知道。”王玫笑著回道。
崔簡當然不像崔韌那般天真不知事,而是聽出了她語中的不贊同:“確實應該和王家阿兄說一聲再來找王娘子……是我太急躁了。這樣不告而別,王家阿兄找不見我們就會擔心。待會兒,我一定要向他道歉。”
“你明白就好。”王玫滿意地點了點頭,“此事不急,我已經遣人去告訴他和表姊了。你們倆玩了這麼一會兒,肚子也該餓了罷。先用了午食再說。這些是我的午食份例,口味偏清淡。待會兒還有你們喜歡的口味重些的吃食,也有甜點。”
“謝謝王娘子。”聽到最後半句,崔簡笑彎了眼。
因循著食不言的規矩,用午食的時候,連年紀最小的崔韌也沒有言語。只是,他於進食時的禮儀還有些生疏,侍婢便跪坐在旁邊幫他布菜。崔簡看了幾眼,便示意那侍婢不必再接著伺候。他刻意將進食的動作都放得慢了不少,崔韌也有模有樣地學了起來。王玫見了,心中也添了幾分暖意,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用完午膳後,王玫便帶著兩個孩子在庭院中散步消食。崔簡認識許多種花糙樹木,教崔韌念它們的名字。他每說一種花木,便問:“王娘子可知它的花期?”王玫對自己庭院裡的花木頗為了解,自然述說了一番。他便很快就總結出一段話里的重點,言簡意賅地告訴了崔韌。崔韌奶聲奶氣地跟著念了一遍,雖然仍是似懂非懂的,卻很是高興。
“阿實,你真是位好兄長。”兩個小傢伙的互動,看得讓人情不自禁地便想微笑。仿佛所有的煩心事都在這一刻消失了似的。“你照顧大郎多久了?”看起來就像相處已久的親兄弟一般親近自然。
崔簡回想了一番,脆生生地答道:“我和阿爺回家的第二天,便去了叔祖母的別院。阿爺說這別院實在是漂亮,就住下了。除了回家問候祖父祖母、世父世母、阿兄阿姊們之外,我都陪著大郎一起頑。”
“叔祖母?”王玫敏銳地發現了這個稱呼,“你稱呼貴主為叔祖母?那你阿爺和大郎的阿爺——”
“是堂兄弟!”崔簡回道。
堂兄弟?王玫沉吟起來:崔尚書除了崔駙馬以外,還有兄弟麼?對這些世家大族譜系不夠了解的她,根本不清楚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情況。由於她始終沒有將崔子竟崔四郎與滿臉鬍鬚不計形象的崔郎君聯繫起來,推測反而離事實越來越遙遠。於是,她就這樣再一次與真相擦肩而過。
王家的宴飲在日暮時分徹底結束了。因住得近,李十三娘是最後一個走的。她笑吟吟地望著牽著崔簡的王玫:“阿實與九娘確實投緣得很,瞧著完全不像是第二回見面。你們這一下午都做什麼去了?那些個小郎君里,就沒找著有趣又投契的麼?”
“倒是有幾人邀我和大郎去他們家頑,只是他們不曾說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誰。”崔簡回答道,“那些遊戲剛開始頑得還有些意思,後來我一直贏,就沒人願意同我頑了。”
王玫也是頭一次聽他說起今天頑耍的情形,與李十三娘一樣,都忍不住笑了:“原來如此。許是見我一人孤單,阿實和大郎這一下午都在陪我說話。大郎又睡了一覺,現在還有些迷糊呢。”
李十三娘瞥了她一眼,抿唇笑道:“我前兩日與阿家說起了你出家為女冠之事,阿家說讓你多去陪她說說話。你這些日子可有空閒?不如明日我便派人接你到別院?”
王玫怔了怔,回道:“承蒙貴主垂青,是我之幸,自是隨時都能過去。只是不知貴主要與我說些什麼。我如今才剛能背誦經文,也不敢談什麼玄學道術。”
“就陪著阿家隨意說幾句便是,也不拘什麼。”李十三娘道,勾著嘴角轉過身,“就這樣說定了,明日我讓人來接你。”臨上馬車時,她又似笑非笑地瞧了過來,心情似乎變得格外愉快,這才進了馬車。
王玫察覺了她的舉動,心裡頗有些奇怪,卻也不曾放在心上。等她回內堂的時候,父親王奇遠遠望見她,便異常興奮地從長榻上下來了,連聲道:“玫娘!玫娘!聽聞今日十三娘帶了位崔小郎君過來,送了你一幅畫?”
“阿爺怎麼知道?”王玫有些驚訝地笑了起來,吩咐丹娘將那個木盒取過來,“這幅畫是阿實——崔小郎君的阿爺所作,我今日一直忙著,竟忘了看。阿爺、阿兄不妨點評一番,也好教我能欣賞欣賞這幅畫的一二絕妙之處。”
王奇摸著鬍子,呵呵笑道:“若是點評了,這幅畫便送給阿爺收藏如何?真是料想不到,與你有緣的那位崔小郎君,竟然是崔四郎之子!崔四郎的畫,可是有兩三年不曾見過了!這應該是新作罷!”
“崔四郎?”王玫呆了呆,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似乎好像聽錯了什麼。她抿了抿嘴唇,決定再確認一遍:“崔子竟崔四郎?崔尚書家的那一位?”
“不然長安城裡還有哪個敢稱崔四郎?”王珂微微一笑,瞥了妹妹一眼,“你不是曾在大興善寺見過他麼?就不覺得他看著很是面熟?崔家堂兄弟幾個,除了崔澄之外,長得都頗為相像,不可能認錯罷。”
“崔子竟是崔子由的堂兄弟?”王玫的表情有些發僵:見過一面或是見過幾面,有什麼區別麼?至今為止,她都沒能見著崔郎君的臉呢!誰知道那堆鬍鬚底下到底是什麼長相?
“上回赴真定長公主的芙蓉宴,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李氏奇道。
“……原來是他……”王玫喃喃道,終於接受了事實。崔子竟崔四郎的傳說,她實在聽得太多了。一直以為他是一位頗帶幾分憂鬱、不理世俗凡情的貴公子。如今,腦海里的貴公子形象瞬間碎裂了,連灰渣渣都飛得半點不剩——取而代之的,是那位滿面鬍鬚的糙大漢。很能吃,很能發呆出神,同時也很聰敏,絲毫不難接近。
想像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傳聞和真相之間的距離,真是異乎尋常的遠啊……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的吃食部分參考了《唐朝定居指南》,推薦大家去看,和《唐朝穿越指南》一個作者,很不錯的唐朝科普~
☆、第四十九章崔家四郎
千古雄關,山川匯聚,氣勢磅礴。山勢險峻,峰巒疊起,積起的新雪掩不住鐫刻在一石一木上的肅殺之氣;水流奔騰,咆哮千里,飛濺的水花蓋不住百川入海的義無反顧;關城一角,毅然屹立,一磚一瓦藏不住凝聚千年的風霜殘血。一張畫而已,卻仿佛繪盡了人皆可見或是人皆不見的潼關景象。
王玫立在掛起的畫軸前,靜靜地凝視著,久久不曾挪開視線。
她確實不懂得欣賞國畫,尤其是山水畫的精妙之處。然而,這幅畫或筆墨濃重,或寥寥勾勒,或留白帶過,線條如行雲流水,卻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山河之美。尤其畫中仿佛能噴涌而出的俾睨氣概,更令人不由得動容。
正如兄長所言,旁人看潼關,能領略得五六分崔子竟眼中的潼關,便已是足夠了。她雖在路過潼關時不曾見它的景色,但只這一幅圖,便完全能夠彌補她的遺憾。果然不愧為名動四方的大家,其才華橫溢確實已經不需要任何人傳捧了。只消繪出這樣一幅畫,便可讓無數人敬服罷。
“玫娘……”
有些小心翼翼的呼喚聲,令她從沉思中回過了神,望向站在旁邊的王奇。
王奇瞅了她一眼,清咳兩聲,撫著長須道:“你不是答應了,此畫往後便掛在阿爺的書房裡麼?怎麼一早便過來了?難不成是後悔了?你阿兄也想要?唉,阿爺把上次那個做好的夾纈屏風給了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