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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這位貴主的芙蓉宴帖子甫發出去,不論是收到帖子還是未收到帖子的人都不敢怠慢地趕過來赴宴。原本打算選在這個日子開宴的人家更是忙不迭地改了日期,以免衝撞了貴主,或者屆時大部分賓客未到反而失了面子。
此時,三輛不甚起眼的烏檀馬車在別院的二門前緩緩停了下來。既不是朱輪華蓋車,也未鑲金飾玉,顯見裡頭坐著的並不是有品級的外命婦。然而,正立在門邊迎客的真定長公主兒媳李氏柳眉微微一動,卻仍是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六姑姑可教兒好等!”
這一聲親熱的呼喚,讓剛與她寒暄過,正要入內的幾位盛裝貴婦步子略停了停,不著痕跡地回首瞧去。雖然李氏對每一位客人都是同樣的親近,言談舉止無不妥帖,但待自家親戚畢竟不同,這種親熱勁兒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
就見那當頭的烏檀馬車內下來一位看上去大約三十左右的雍容貴婦,那含著笑意的精緻面容竟與李氏有三四分相像。她輕輕地握住李氏的手,微嗔道:“十三娘,就你一人在這裡迎客,怕是累了罷。若早知道你這麼忙,我便讓我們家十五娘來幫忙了。”她梳著寶髻,頭上插戴了梳篦和步搖,身穿一襲妃色寶相花紋八幅齊胸長裙,肩上披著杏紅花鳥紋夾纈帔帛。雖不算格外富貴逼人,卻自有高門女子的氣度。
“十五娘?若是六姑姑捨得,便讓她在這裡陪著我迎客如何?順便將九娘也留下。”李氏笑道,略有些好奇地往後頭兩輛馬車瞧去。第二輛馬車內,下來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梳著高髻,眉眼淺淡,氣度出眾。她上身著水紅石榴紋絞纈對襟半臂,系了一條梅青色六幅高腰綾裙,披著秘色卷糙紋絞纈帔帛,看似簡約卻十足出塵不凡。第三輛馬車裡,則走出一位年約二十許的少婦。她梳著螺髻,前頭插了個金鑲玉釵朵,簪了朵半開的芙蓉,後頭彩帶飄飄,配上蜜合色的小團花翻領半臂,齊胸的八幅石榴長裙,披在肩上的鵝黃五瓣花絞纈帔帛。秀美的面容被這身打扮襯著,顯得穩重大方中又多了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嫵媚動人。
“表妹。”崔氏頷首行禮,淺笑道,“若不嫌棄,我便留在這裡幫你罷。”
王玫一手拉著一個小侄女,笑得也很是愉快:“我也想同表姊學一學接人待物呢!”由於來客眾多,各色馬車都排成了長隊,規規矩矩地從二門前通過。她們雖然早便到了,但其實已經在這內外院的甬道里等了一陣。透過輕薄的紗簾,她早已看到這位便宜表姊了。甫瞧見她的時候,她心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那天殺的崔子由,簡直是暴殄天物。不錯,這位便宜表姊李氏,是她目前見過容貌最出眾的美人。年約二十餘歲,柳眉杏眼,肌膚白嫩如玉,體態略豐,身段婀娜多姿,一顰一笑皆優雅貴氣而又嬌艷。如果她是男子,這般的極品美人必是要時時寵著愛著才好。但很可惜,這個時代的男子絕大多數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李十三娘雙目微微一動,又看向她身邊的女童。一個大概七八歲,梳著簡單的雙環丫髻,兩邊各插了一朵攢珠花,上著淺粉色葡萄紋夾纈半臂,下穿櫻桃紅高腰六幅裙;一個只有五六歲,同樣是雙環丫髻配小珠花,上身著櫻糙色對襟花鳥紋夾纈半臂,下穿橘紅高腰六幅裙。一個溫柔嫻雅,一個嬌憨可愛,不需刻意雕琢,便都像鮮嫩的花兒一樣讓人一時挪不開眼。
兩個小姑娘乖巧地行了禮,口稱“表姨”,嗓音亦似黃鸝般動聽。
李十三娘忙從手上褪下兩個赤金花鳥銜藍寶手鐲給她們,連聲贊了幾句,又道:“六姑姑真是將自家媳婦、女兒、孫女兒藏得嚴嚴實實,生怕她們被人搶了去不成?不過,若我在街上見了這般的人兒,也願意搶回家去每天都好好看著。”
李氏忍不住笑了起來:“若不是怕貴主怪罪,我還想將你帶回家去藏起來呢!”
崔氏、王玫便也跟著說笑了幾句,李氏接著道:“後頭還有貴客,我們便不耽誤你了。”
李十三娘露出些許歉意,把住崔氏和王玫的手臂道:“實在對不住了,待客人都到齊了,我再過去與六姑姑說話。我呀,一見十五娘、九娘便覺得實在心喜,待會兒你們一定要坐在我身邊才好。”
“到時候,希望十三娘不覺得我們無趣便好。”崔氏抿唇微笑,也順著她換了稱呼。她們倆年紀相差無幾,這樣喚著名字倒是更顯親熱些。
“我也與表姊一見如故,很想和表姊多說說話。”王玫也笑道。這便宜表姊真是個長袖善舞的妙人,與自家母親、嫂嫂的風格完全不同,她也著實對她很有好感。如果她說的不是什麼客氣話,想必往後也會漸漸有來有往,成為關係不錯的朋友。
於是,李十三娘便喚來自己的貼身侍婢吩咐了幾句。那侍婢相貌平平,舉止卻很是從容,極為有禮地將王家女眷們引入了二門。
真定長公主這座別院,建造之時確實很是費了一番心思。整座別院只有兩進,頭一進是家中男子大宴賓客之處,裡頭據說還有個夯土修築的大馬球場。里一進則是個繞湖修築的大園子。王家女眷一路走過去,便見假山奇石如峰巒疊嶂,時而泉水叮咚,時而飛瀑流瀉,時而矮木蔥蘢,時而蒼松挺拔。抬首便遠遠可見有一座樓閣立在假山之上,隱有絲竹笙簫之聲傳來,歡笑一陣接著一陣,想是招待客人的所在了。
那侍婢腳下卻並未停歇,王家女眷也便安然隨在她身後,繼續緩步行走。
直到繞過這座如延綿山脈般的假山群,眼前豁然一片碧波蕩漾,清澈的水面上覆蓋著幾乎無邊無際的綠葉,潔白、粉紅的芙蕖竟相綻放,隨波涌動起伏,簡直就像是芙蓉之海一般。王玫看得驚嘆不已,心中暗道:果然不愧為芙蓉宴。開了這麼一池子荷花,若不請大家都來賞一賞,如何能分享這般震撼人心的生命之美?她之前還猶猶豫豫地不願意過來,但如今看了這座園子,心裡卻覺得很是值得了。就算接下來會遇上什麼不愉快的事,也完全動搖不了她的好心情。
“姑姑,這片芙蕖開得真是漂亮。”晗娘也略停了停步子,嘆道。
昐娘則有些惋惜:“可惜二郎沒有來,不然他肯定高興極了。”
王玫忍不住低低笑道:“幸虧二郎沒有來。咱們家湖裡的芙蕖都快教他折光了,可別禍害了貴主院子裡這些花兒。”
李氏與崔氏聽了,均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嘴唇。那領路的侍婢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繼續將她們領到臨湖的一座樓台前。那樓台看起來像是宮殿,其實四面都沒有牆壁,只圍了幾層紗幔,顯然是夏日納涼的好去處。
樓台中影影綽綽坐著三兩個人,遠遠沒有方才假山之上的樓閣那般熱鬧。但李氏、崔氏互相看了一眼,神情卻更加慎重了些。王玫見她們將背脊挺得更直,步伐也越發優雅,不禁有些緊張又有些納悶:以她們與李十三娘的遠親關係,有必要特地帶她們來覲見真定長公主麼?不過,也許這也是她那便宜表姊的好意罷。在貴主跟前露一露面,往後與那些趨炎附勢的高官貴族交往起來,也更多了一層底氣。
到得樓台外,侍婢低聲稟報導:“貴主,太原王氏三房的女眷到了。”
“請進來。”裡頭傳來一個平靜中帶著幾分慵懶的聲音。
在侍婢的眼色示意下,王家幾人魚貫走入飛舞的紗幔內,口稱“覲見貴主”,款款行禮。
“坐。”那聲音再度響起來。
李氏、崔氏、王玫攜著晗娘、昐娘在旁邊空著的矮榻茵褥上跪坐下來。
“蒙貴主青睞,終於有緣得見這座園子了,果然又疏闊又精緻,景色實在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去。”李氏微笑著道。她不提其他,只是贊這個園子,頗有幾分不卑不亢之意。
“是我疏忽了。親戚之間本就該常來常往,何況又住得近。”真定長公主的聲音里多了些許和悅,“我瞧著十三娘與你確實長得相像,不愧是姑侄。若是將我那孫女兒叫來,不知與你家孫女兒是否也有幾分相似?去把芝娘叫來,見見她的表姑祖母。”
話音未落,立在外頭的侍婢就退了出去。真定長公主又道:“這位是我家阿嫂,你們可曾見過?”
李氏笑著回道:“以前也曾有過幾面之緣,鄭夫人恐怕也覺得有些面熟罷。”
真定長公主旁邊響起一個柔和的女聲:“昔年也曾交往過,只是這些年阿李深居簡出,確實許久不曾見了。”
崔尚書位列三品,其妻出身滎陽鄭氏,封三品郡夫人。而自家母親身上並無品級,對方稱“阿李”,足見確實略有些親近之意了。王玫心中一嘆,在家中待得久了,她自然知道父親職官位卑其實給父母都帶來了沉重的壓力。家世高貴卻無相應的權勢匹配,就只留了個名聲在外而已,無論是族內或是族外,嘲諷者估計都並不少。倘若這回能與真定長公主、博陵崔氏二房結個眼緣,母親與嫂嫂大概也不必整日在家中枯坐了。有唐一代,日日出門交際宴飲,才是世家大族女眷真正的生活。淪落到無人下帖邀請的地步,對於太原王氏三房嫡支而言,是一種莫大的悲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