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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匹健馬緩步走入平康坊,在街道上悠閒地踏著蹄。結實健碩、油光水滑的駿馬,相貌出眾的俊俏郎君,頻頻吸引著過往行人的矚目。雖說長安並不缺少踏馬風流的少年郎,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家向來不會錯過圍觀如斯美景的機會。
為首兩騎並轡而行:左邊的年輕郎君身形頎長,微微眯起桃花眼,漫不經心地掃過周圍;右邊的郎君身量嬌小許多,生得雌雄莫辯,雙眸顧盼生輝,卻並未流露出小娘子的驕矜之氣。
“平康坊,與我想像中頗為不同。”王玫嘆道。她原以為,整座平康坊都是青樓jì尞,隨處都能見到盛裝打扮、妖媚非凡的都知娘子們呢。卻原來,平康坊也不過是尋尋常常的里坊,街道兩旁食肆、酒肆旌旗招展,正飲酒談笑的人們身邊也沒什麼陪酒娘子之類的。路上行走的娘子們,也多是身著素衣布衫的百姓而已。
“不然,你以為這裡到處都是jì娘?”崔淵似笑非笑,在一間賓客滿堂的酒肆前停了馬,翻身而下。王玫也跟著下了馬,將韁繩交給隨上來的部曲:“聽聞許多文人士子都在這裡流連忘返,我當然好奇得很。”
“不過是一群附庸風雅的人而已。而且,那些jì家——人生得一般,沒甚麼好酒,吃食味道也不過爾爾。”崔淵點評道,“有那些閒工夫,倒不如躺在自家床榻上大睡一覺為好。”他當然也應邀去過那些地方,每一回都無趣得很,純粹浪費時間。
王玫禁不住笑了起來:“經你這樣一說,我便是再好奇,想瞧一瞧的心思也熄滅了。”
“原本便沒什麼好瞧的。逛逛食肆、酒肆、寺廟道觀,賞賞名山大川,都有趣多了。”崔淵回道。
兩人走入酒肆內,便有心思靈活的夥計迎上來,口中說著吉祥話,帶他們去樓上的雅間。崔淵要了一壺郢州富水,又點了幾碟光明蝦炙、炙羊腿、過門香與香臘炙餅:“這家烤炙的吃食味道都很不錯。尤其過門香與香臘炙餅遠近聞名。”
王玫拈起過門香嘗了幾片,吃起來像是後世的糖油果子、蘇炸薯片之類的小零食,香脆可口。而香臘炙餅看起來活像是臘肉披薩,柴火熏出的臘豬肉香氣誘人,加入蔥蒜爆香,味道也相當不錯。
崔淵含笑看她吃得歡快,幫她剝了幾隻蝦、切開羊腿。而他自己斟酒自飲,並未多食。王玫知道他因熬了幾夜的緣故胃口不佳,喚夥計上了餺飥湯與紫米粥,勸道:“你多少須得吃些才好,免得腸胃不適。”
崔淵依言喝了紫米粥,見她也剝了蝦,便就著她的手吃了幾隻,桃花眼眼尾揚起:“你剝的蝦,滋味果然不錯。”
王玫便又夾了幾片炙羊腿肉餵給他,笑道:“我夾的羊肉,味道應當也不一般罷。”
崔淵吃了,自是連聲稱讚:“你做的吃食味道更好。只不過,有時不免覺得素淡了些。”
“葷腥之物吃得太多,於養生不利。”王玫便道,“不過,偶爾嘗試著做一做,給你們父子倆解解饞也好。”兩人雖是一個餵一個吃,親昵無比,卻並沒有尋常新婚夫婦那般的羞澀甜蜜之感,反倒像是已經一同生活了許久的老夫老妻似的淡定從容。
隨意地說著話,崔淵又斟酒讓王玫試一試清酒的滋味。王玫抿了一口,覺得這酒味清醇微甜,便道:“我更喜歡你釀的桂花酒,阿兄釀的櫻桃酒。西域葡萄酒也很是不錯。”說來說去,她更愛果酒、花酒,而非米麥高粱糜子釀製的糧食酒。
“這一陣櫻桃熟了,我也試著釀一釀。”崔淵道,有些隨意地往窗外看去。忽然,他似乎瞧見了什麼,雙目微微一凝,嘆道:“子由怎會與他們兄弟倆在一處?今日怕是不得閒了,九娘,不如你先回宣平坊去?”
“堂兄在外頭?”王玫疑惑道,“他不是正忙著尋訪藥王?怎麼還有空來平康坊?”
“他便是再忙,也不會耽誤來平康坊。”崔淵回道。
他話音才落下,雅間的門便猛地被推開了。崔滔大步而入,竟有幾分氣勢洶洶之狀:“子竟!沒想到居然能在這平康坊瞧見你!正好有人喚我去擊鞠,我們那一隊還缺人呢!走罷!”他從頭到尾都未看王玫一眼,伸手便將崔淵往外拖。
“我對擊鞠沒興致。”崔淵自是巍然不動,回道。
崔滔臉微微一黑:“我這當堂兄的遭人羞辱,你也不願幫我扳回一城?!”
崔淵擰起眉,立了起來:“你可是長公主之子,誰敢羞辱你?”雖說崔滔是個紈絝子弟,但也並非惹是生非之人。不過是喜歡舞娘jì坊、遊獵擊鞠、揮霍無度,成日不務正業而已。他從未做過欺男霸女、穢亂別宅之類的惡事,在長安城諸世家子弟中也算得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哼!”崔滔咬緊牙關,恨聲道,“還會有誰?!杜荷!房遺愛!”他說了一連串名字:“說我們這群人沒出息!他們還不是仗著自家阿爺的功勞尚了公主,才得了如今的官爵?!”他揚聲發怒,卻又緊接著壓低聲音道:“我好像被太子和魏王的人盯上了,正逼著我和阿娘表態。這一次擊鞠,不打也得打!”
他說得很快,王玫幾乎沒聽清楚。崔淵眉頭一動,便又有兩人走了進來,卻是崔泌、崔泳兄弟倆。崔淵與他們叉手見禮,王玫也跟著叉手行禮,而後悄悄繞到他身後,半掩藏住了自己的身形。崔泌、崔泳見狀,自然發覺她並非男兒身,迅速地移開了目光。
崔滔卻像是才發現她似的,道:“怎么弟妹也在?既然著了丈夫衣,大概便無妨了。待會兒擊鞠,城陽公主、高陽公主應當都會去觀戰。”
崔淵略作沉吟,便道:“若有女眷觀戰,便不需忌諱什麼了。且九娘從未見過擊鞠,一起去看一看也好。”
城陽公主且不說,高陽公主流傳到後世那些“逸事”可並不怎麼好聽。不過,遲早都需與這些金枝玉葉打交道,想來大庭廣眾之下,她們也不會為難別人罷。何況,這也不過是一次馬球賽而已,不論輸贏如何,都僅僅只是玩樂罷了。想到此,王玫頷首道:“走罷。”她也確實想見識見識大唐的馬球賽事。
崔淵便帶著她向外走,又問:“澄瀾、澤明也是子由強拉過來的?好不容易休沐一回,他沒有擾亂你們的行程罷?”
崔泌頗有興味地望向崔滔的背影,笑道:“原本我們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只是想去曲江池走一走。路上遇見之後,子由就急匆匆地將我們帶了過來。不過,我和澤明都不擅長擊鞠,只怕待會兒會連累你們。”崔泳也接道:“只盼子由兄能多尋幾個人替下我們。不然若是害得你們輸了,我們可過意不去。”
“是他匆匆迎戰,便是輸了也怨不得誰。”崔淵答道,無視了崔滔身上熊熊的怒火:“你們好歹也是我找來撐場面的!球賽還未開始呢!怎麼能先輸了氣勢?!”
幾人催馬前行,不多時便到了一座三路五進的大宅子前。那宅院修得十分齊整華麗,一見便知是高官貴族所有。王玫心裡感嘆,想不到平康坊里也住著高門世家。然而,仔細想想,平康坊離皇城不過一步之遙,住在這裡自然再便利不過了。
眾人下馬,湧進了外院。越過旁邊的側門,便見前方視野開闊起來,正是一座新修建的馬球場。那球場用桐油澆地夯實,看起來平滑光亮,三面圍著矮牆,只有北面起了高台作為觀戰台。此時,球場兩側都已經漸漸聚起了不少人,觀戰台上也鋪設了行障席位。這一場球賽,似乎馬上便要開始了。
崔滔、崔泌、崔泳直接去了球場一側的廂房中換衣衫,崔淵則親自送王玫在觀戰台的角落中坐下,又吩咐丹娘、青娘與部曲們好好服侍。正要轉身離開,迎面卻遇見一群人正簇擁著一個頭戴垂腳幞頭、身穿梅子青色圓領窄袖袍的十四五歲少年郎漫步行來。那少年生得很俊美,只是臉色略有些蒼白,嘴角含笑,身形清瘦,看見他時帶出了些許疑惑。
崔淵不動聲色地端詳著他,行禮道:“某崔子竟,見過大王。”
少年郎這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雙目亮了起來:“我還說你怎麼如此眼熟,原來是崔淵崔子竟!真是太巧了,前些日子剛得了你一幅畫,你在上頭寫的行書簡直是絕了!”
“大王謬讚了。”崔淵淡定地回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球場風雲
許是有些興奮的緣故,少年郎蒼白的臉上染了些許薄紅,笑著評點起了崔淵的行書。他的聰敏智慧才學自是不及魏王,不過因體弱多病得聖人、皇后悉心教養的緣故,於書法一道造詣頗深,評說亦是十分中肯。
崔淵原本並不想多說什麼,但此時難免心生幾分知己之感,便朗朗笑了起來:“大王所言甚是。某的糙書不及行書多矣,楷書雖能見人,但畢竟不合我的性子,也不敢隨便獻醜。”他素來便喜歡一筆而就的酣暢淋漓之感,因此更偏愛糙書,對自己的要求也十分嚴格。如今仍有兩三分不及先祖崔瑗,在他看來就不值得為外人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