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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之後,該瘦下去的便生生餓得連腰都細了幾圈,走起路來腳步虛浮,仿佛宿醉一般;而該壯實起來的也已經不必靠著多穿幾層衣服來撐門面,氣質更凌冽彪悍了不少,行動之間虎虎生風,軍漢之威盡顯。
“明日,大興善寺見。”王珂一臉微妙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大漢,仍然很難適應此人便是崔子竟的現實。
崔淵向著他行了個叉手禮:“這幾日,也讓明潤兄費心了。幸而有明潤兄的教導,他們才多少有了些文人士子的模樣。”頓了頓,他又道:“明天雖有文會,但大興善寺一向人來人往,隱在眾人中也不會引人注意。明潤兄不妨多帶些人去瞧瞧,便當作是看百戲取樂了。”
多帶些人?王珂一怔。他自然很清楚,他言語間指的是誰。真不愧是崔子竟,報復的同時卻也不忘記讓玫娘一雪心頭之恨,實在很是體貼細心。眼下還有什麼比旁觀元十九受教訓更讓人暢快的事呢?毫無疑問,此舉也意味著他對玫娘的用心,已經超乎他這位兄長的想像。先前的擔憂不安,多少也算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於是,王珂微微一笑:“你放心罷,該帶去的人,我自然會帶著。只是——”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在某人身上轉了一圈:“你這模樣,又有多少人認得?便是再勇猛,也英姿颯慡不起來。”
聞言,崔淵笑道:“該認得的人,自是認得。”改日他還可再問一問九娘,是否懷念他這般形容模樣。
王珂自是不知某人的形象在自家妹妹那裡是從負值刷到了正值,如今便可以再也不計形象了。因天色已晚,也沒時間再與他多說些什麼,他便只是一哂,轉身離開了。崔淵示意何老六跟上去帶路。這宅子位置隱秘,若只靠著王珂一人,恐怕也不那麼容易找著方向,能趕在坊門關閉前回到不遠處的宣平坊。
王珂歸家後,便徑直去了正院內堂中。他一連幾天在外留宿,為了不泄露行蹤,也只遣人通知趙九等部曲回家報了一次平安。王奇、李氏、崔氏、王玫都以為他去了朋友家中借宿,也並未察覺什麼。如今見他回來了,李氏便吩咐廚下加了些吃食菜餚,也僅是如此而已。
稍晚時,王珂讓崔氏先回了院子,隨著王玫去了薰風閣。
“阿兄,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因王十七娘在信中提到了元十九那人渣,王玫這幾天的心情都不怎麼愉快。就算是將自己藏在箱籠里的那兩幅情書一般的桃花圖、秋景圖取出來日日欣賞,心中也始終存了些陰影。她成了博陵崔氏婦,既是擺脫元十九的契機,同時也伴隨著一定的風險。元十九畏懼崔家權勢打壓,她又何嘗不擔心他執拗瘋狂起來抹黑她的名聲?越是高門世家,便越不能容這種緋聞。崔淵早便得知內情,自然不會在意。但崔尚書呢?鄭夫人呢?他們心念一動,她與王家縱是無辜,也必定難逃牽累。
必須想個妥當的法子,早些將元十九人道毀滅掉。她是後世之人,受教育與道德感所限,也從未想過做什麼殺人放火的惡事。然而,若是面對元十九,卻實在生不出任何憐憫仁慈之心。
“明日,你換身‘丈夫衣’,隨我去大興善寺聽聽經、散散心。”王珂道,敏銳地發覺了妹妹的焦躁情緒,“怎麼?我不在這幾天,出了什麼事?”
“阿兄,十七娘給我送了信,提到鴻臚寺卿家的蕭夫人正欲將她說給元家。”王玫素來無條件信賴自家兄長,自是和盤托出,“我知道,元家想娶的當然是家中有權有勢的小娘子,怎麼也輪不上十七娘。只是,若真讓他們攀上這樣一門好親事,報復他便會變得更難了。”
王珂聞言,展顏一笑:“呵,你便安心罷。不用再想這些,明日只管高高興興的便是。”難不成崔子竟居然還能掐會算?怎會料到九娘這些天情緒低落?也罷,不論如何難受,看過明日那出戲後,保管便神清氣慡了。
王玫頷首,將兄長送出去之後,轉而吩咐丹娘、青娘給她找出件合適的男子袍服來。許久不曾做男兒裝扮,她也有些想念了。至於明天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橫豎不會是壞事,她便安心隨著兄長走一趟大興善寺便是。
時至初冬,長安城中卻仍是到處熱熱鬧鬧,連文會都比往常多了不少,作士子打扮的青年人、中年人幾乎隨處可見。蓋因十月正是各州府解送的舉子齊聚京城的時候,需在尚書省列名報到備案並審核資格後,方能參加轉年正月或二月的省試。而這樣的景象,長安城的百姓們都已經習慣了,依然淡定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科舉考試,此時仍是世族與富裕地主寒族專享的權利,距離他們實在是太遙遠了。
舉子們趕到長安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給達官貴人府上投文卷,或是在各類文會上博取聲名。因此,各類文會活動的邀請帖子便格外受人關注。尤其是魏王幕僚出面辦的文會,別說那些個不得門而入的外州府解送的舉子了,就是國子學出身的眼高於頂的高門子弟,為了一張帖子也能擠破了頭。每一回不請而至的人,都比拿著帖子過來的人多了好些。
這一回,在大興善寺舉行的文會也不例外。消息傳開之後,未等拿帖子的客人們到齊,圍觀的舉子們就已經來了一大群。他們也不在意是否有席位,而是自帶了蓆子與茵褥,就地坐下了。料峭寒風之中,這些舉子們哆哆嗦嗦地論起了詩詞歌賦,只求得到貴人青睞——這樣的精神,也足以讓人感慨不已了。
元十九算好了時間,趕到了大興善寺。魏王幕僚主持的文會,他自然不敢托大,但也不能如普通舉子那般急切。於是,他做足了準備後,帶上十來個精幹的部曲,不早不晚地騎馬而至。
中元節時摔斷的腿,如今也早已經好全了。本以為今年運道格外差,不料禍福相依,眼下卻得了這樣一個好機會,他自是毫不猶豫地緊緊抓住了。魏王不是太子又如何?這位大王在文人當中的聲望,別說太子——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聖人可能也及不上。他只是想借一借力而已,也並沒有投入其門下的心思。這幾日與元父一同仔細盤算了一番,覺得應該也沒有多少風險,他這才自信滿滿地來了。
至於崔家與王家,拿到畫之後,當然也並不是毫無反應。聽聞崔淵徑直住進了平康坊,王珂找過去,兩人也不知談了些什麼,最終不歡而散。雖然崔家並未如他所期待的那般退婚,但能讓兩家生了間隙也算是達到目的了。至於王珂想找他的麻煩,且不說他周圍部曲眾多,尋不著時機。便是他當真下了狠心,得不到崔家相助,元家又如何會懼區區王家?
想到此,元十九勾了勾嘴唇。
九娘啊九娘,若知有今日,必定悔不當初罷。呵,嫁給他有什麼不好?事事聽他的,往後自然能過上蜜裡調油的好日子。幾十年後,他元十九又何嘗不能封妻蔭子?如今,嫁了那個性情狂放、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崔淵崔子竟,守著活寡且不說,又到哪裡去享浩命夫人的榮光?不,不,她本是他的女人,他若是不能得到她,任何人都休想得到!如果張五郎那頭能起作用,流言從洛陽傳到了長安,崔家顧惜名聲,便一定會退婚!!
正有些心不在焉地算起了幾日前派出的部曲何時能到達洛陽,又是否能趕在納徵之前毀掉這樁婚事,元十九並未注意到,本來與他們同路的一些文士已經轉向了另一頭。而十幾個高談闊論的青衫士子吸引了他身邊那些部曲的注意,絲毫未曾懷疑他們趕去的方向是否有誤。只因他們並不知道,元十九接到的帖子與旁人不同,地點當然也不同——雖然文會確實是在湖畔樹林中舉行,但一東一西,隔得已經足夠遠了。
一行人正穿過一個有些偏僻的院落,那些個青衫士子突然吵嚷爭執起來。元十九皺起眉,欲讓部曲離他們遠些,卻不料那群人竟急吼吼地動起了手。也不知怎地,場面瞬間便混亂起來。士子們摔打在一起,將部曲們也沖開了不少。有些人甚至沒看清楚對手是誰,揮著拳頭便砸了下來。雖然那些拳頭就和沒吃飽飯似的軟綿綿的,但元家的部曲也不是耐得住這等委屈的漢子,索性便回了更狠的反擊。
“你們這群莽漢,竟然敢趁機對我們動手?!”
“可知道我們是誰?!堂堂大唐舉子,豈是你們這等人能侮辱的?!”
部曲說起來也只比奴僕好聽些,並不是良民,舉子卻是半個身子都已經跨入官場之人了。以低賤之身犯上,那可是不敬之罪。元父如今是糾察百官言行的殿中侍御史,若教人抓了縱容下仆犯上的把柄,別說往上遷轉了,說不定辯駁不了幾句便會貶斥出京了。
元十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立即叫住那些部曲。誰知他的聲音卻淹沒在眾人的喊叫之中,打得越來越歡的一群人根本無暇理會他。他心中焦急,連忙喚旁邊那部曲小頭目趕緊去將手下召回來。那小頭目猶豫片刻,便離開他身邊,放聲大喊起來。